为了防止盛青山去而复返,葛老索性将后院门闩住,才气冲冲地踏进屋来。只见他眉头紧锁,面带愠色道:“你这丫头,才醒几时,怎的就敢自己爬起来?还有胆子坐到窗户跟前去,是怕那风吹不着你?若是再伤了风,满城里再也找不出第二支百年老参了!看你拿什么续命!”
迎着葛老的目光,我心虚地挪动身子,讪讪地辩解道:“我才刚刚挪去……方才坐下。”
“休要油嘴滑舌!”葛老身着一袭青灰色的长袍,须发飘飘,仙风道骨,偏生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你在哪里不能待,偏要蹭到那里吹风!难道就为了看那小子?看他长得人模狗样!却是狼心狗肺!比你那个亲爹也好不到哪儿去!他若对你有心,怎会眼睁睁看着你受人欺负,能叫他娘写那劳什子义绝书!狗屁不是!”
耳听葛老的训斥,我默默垂下头,百感交集。我出身相府,又嫁大将军府,世人皆艳羡我荣华富贵,可他们哪里知道,我今时今日头一遭感受到长辈无私的呵护和偏袒。不由的鼻子发酸,往日里看淡的委屈又涌上心头。
“哎哎!我骂他,你哭什么!”葛老见我落泪,语气顿时软了下来,“被我老头子骂两句又不会掉块肉去!难不成你还惦记那小子?既然惦记,你又不肯见?”
我慌忙抹了脸上的泪痕,扬起脸扯出一抹笑:“才不是为他。徒儿是感念师恩浩荡。”
“又来骗我的好药!”葛老撇撇嘴,示意灵卉扶我重新躺好,“你可知为了救你这条小命,用了回春堂多少家底?让罗小子再攒十年也未必攒得出来。”
“师父但说无妨,待徒儿康复,托人去寻,定能着补回来的。”我坦然允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回春堂倾尽所有救我,是情分。我将东西找回来补上,是本分。此事与师徒情谊无关。
葛老斜睨我一眼,嗤笑一声:“谁稀罕你还。把命留住,莫要临了砸我的招牌,毁了我这一世功德!以后多给为师做几顿好饭、酿几壶美酒,常孝敬孝敬我老头子就行了。再有那抹泪伤心的闲功夫,不如将书架上的医书背熟,去前堂替大力分担分担,也好显显你的良心。”说着话,葛老已经在我腕间把完脉,自然而然地从袖中掏出一排银针。
看那犹如毛细的针尖在阳光下泛着刺目凛冽的寒光。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胳膊,战战兢兢地问道:“这、这该不会是用来扎我的?”
“你以为你光靠几副汤药就能痊愈?”葛老不耐烦地瞪我一眼,“叫你哪儿也别去,偏要折腾一身的伤回来!毒不自治,已入脏腑!你个不省心的丫头!哪天不挨针!活该你挨的!扭扭捏捏,再不安分呆着,封了你的麻穴,叫你硬躺一个时辰!”
一旁的灵卉见状,怕我激怒了葛老,连忙好声劝道:“姑娘昏迷的这几日,每天都会扎针的。葛老医术精奇,每次施完针您的气色都会转好一些。就再忍一忍吧。”
我虽见过罗圣手用过两次针,却从未自己挨过。何况……男女有别,我顾虑重重。
葛老见我犹豫不决,嗤了一声,“多少人求我施针不得其法!你却这般推三阻四!怕这怕那,讳疾忌医,还能指望你治病救人?坐在殿里的救得,倒在泥水里的难道不救?女子救了,男子难道不救?壮年能救,白发难道不救?你若存着这般龌龊心思,趁早卷铺盖滚回去,莫要在这耽误工夫!还不如外头那几个蠢货通透!”
话音落下,犹如当头棒喝,我哪里还敢多言,认命地伸出胳膊。
谁知这一伸,浑身上下密密麻麻扎了个遍。然而令我讶异的是,针尖刺入肌肤时并未觉得疼痛难忍,反倒体内热流涌动愈加明显,其间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酸麻……不禁暗自感叹,世间竟有如此神妙的医术。
葛老得意地落下最后一针,冲我挑了挑眉梢,“现在知道厉害了?罗小子求我多少回,都没舍得传他呢。”
我听出葛老话外之音,心中一喜,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师父的意思是,以后会传我了?”
“我何时说了?”葛老佯怒道,“你吃空了家底,又想白白来讨绝技!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我抿着嘴一言不发,嘴角却难掩笑意。葛老见我这般得意,忍不住泼我冷水,“我可没说要传你!你这小女子,想得倒挺美!磕个头就给我惹来这么多麻烦,谁晓得以后要闯什么祸!连本像样的医书都没读过,草药也辨不出几根,就想着要我的看家本领了!你休想,想也不要想!”
听他数落,我强忍笑意,嘴角发酸,差点连银针都抖落了。
“徒儿都听师父的,先看书识药,待将来能与师兄一道坐堂,再学不迟。”
“那我也不见得传你。”葛老扭头小声嘀咕道,“我当收个女徒弟能比那小子灵光,结果也是个呆子,连个好酒好菜都不会说,也没几句好听的,没意思,真是好没意思。”明明是小声说的,却是一字不落的飘进了我的耳朵。
我眼珠一转,故作认真:“徒儿忽然想起来,时值盛夏,正是采摘琼珠果的好时节,不如……”
“不如什么?”葛老登时来了精神,两眼放光,“可是说酿酒?虽然那琼珠果有些涩嘴,但你若会酿那琼浆玉液,为师也可勉为其难受你这贿赂。”
我忍俊不禁,笑着应道:“师父想尝,徒儿再难也要试一试的。”
说话间,阳光洋洋洒洒铺满室内,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药香。虽然依然虚弱无力,但我身心前所未有地踏实。
合上眼默默许愿,就从这里开吧,好好生活,不负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