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已出了后院,葛老就没有再藏着我的意思,大大方方叫我去前堂观诊。往后数日,我就坐在罗圣手的身旁,他看我也看,他开方子,我记病案。
偶尔他会瞥一眼我的字,提点一二。葛老也会悄无声息地立在我身后查看我是否用心。若发现我观察得不仔细,罗圣手的脑袋上就会挨上一记蒲扇。
“她在那胡写,你怎的不骂她!”葛老厉声呵斥。
罗圣手岿然不动,拿起面前的药方吹了吹递与病患,才转头检查我写的,“方才那位的病症确实有些复杂……”他面皮绷得很紧。若不是眼神交汇时闪过的一丝狡黠,连我几乎都要被他唬住。
“复杂什么?!你十岁就会看这样的病!”葛老又补一蒲扇,“她比你少长哪里!你莫要护着她,庸医误人!”
罗圣手连声称是,拿过我面前的病案逐字补齐,然后仔细放在一边:“待傍晚歇诊,我与师妹详解。”
葛老轻哼一声,自顾自踱出门去。待他的背影消失在众人视线,学徒们才敢嘟嘟囔囔地抱怨:“葛老好生偏心,每次姑娘犯错,挨训的都是圣手。这里里外外许多人看着呢,多损颜面啊。”
因师父偏袒我才叫师兄遭殃,我岂能装作不知,内疚地望着罗圣手的侧脸:“怪我连累师兄……”
只见他凝神搭脉,良久,才回答道:“莫要分神,眼前的可记下了?”
我回过神来,忙不迭记下。正要切脉验证,那人却忽然缩回手臂,满脸厌恶地说道:“我可不要她看。”
话音落下,满堂皆是一愣。齐刷刷将目光投向我。
我怔了怔,定睛端详。见那人脸庞方正,皮肤黝黑,眉毛杂乱,粗硬的胡渣布满下巴,十分陌生。又见他一身褪色短打,胸前松松垮垮,露出一片胸膛,隐隐可见纵横的伤疤,更加确信没有见过。
言毕,他双眼圆睁狠狠瞪着我,目光中透着几分怒气与不屑,仿佛我再得寸进尺就要与我拼命一般。
若说男女避嫌,不让罗圣手触碰的女子会有,不让我碰的男子却是头一遭。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我对他的抗拒莫名其妙。
“那便算了。”也不差这一个。
“你这女子不知好歹、寡廉鲜耻,大将军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你倒好,把人家害得那么惨,如今又抛头露面,惺惺作态,简直令人作呕。”他言辞激烈,掷地有声。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指责,我脑中霎时一片空白。这些日子,我能稳坐在这里,是早已经对那些窃窃私语无动于衷。但此时对峙一张我全没有见过的脸,一个毫无交集的人。他堂而皇之的发难让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你这人好生无礼!”一位跑堂反应过来,将那人从座位上扯起,一个劲儿的往外推,“姜姑娘好心给你诊病!你居然口出狂言,爱看不看!滚出去!”
“我就是要说!既然敢做,凭什么不让人说!”那人声音洪亮,仿佛要震裂房梁,紧紧抓着门框,“你往后救多少人,也洗不清你辜负大将军的罪名!背弃那样好的人,你不得好死、天打雷劈!”说话间,他鼻翼微微翕动,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敌意。
不绝于耳的咒骂如同晴天霹雳,震得我身心俱颤。他们在背地里骂我,与当面叫嚣还是有些不同。诊堂内外陡然安静下来,众人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我,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
眼前是回春堂,大庭广众之下,与人口角实在有失体面。我与盛青山之间,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辩出是非的。我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继续低头记录。只是执笔的手微微发抖。
“你说什么?那里头的姑娘是谁?”门外有人询问,显然是被那蛮汉的吵闹声吸引。
“还能是谁!!回春堂里唯一的座上宾,除了那位大将军夫人,还能有谁!还有第二个女人能这样吗?”他胳膊粗壮有力,死死箍着门框,两三个小厮合力也撵不出去,直将那门框摇晃得咯吱作响。
“是她?夫人为何蒙面啊!”另一个声音紧接着问,声音中带着明显的惊讶和好奇。
“自然是因为没脸见人!你没听说吗?”有人冷笑一声,故意扯开嗓门,语气中充满了鄙夷,“她嫉妒妾室、忤逆婆母,死不悔改,被相府断亲!大将军几经劝说也不肯回府,这才被盛老夫人义绝!”
“不只呢,她与男子不清不楚,居然背着大将军私纳幕僚!”另一个声音附和,话语间尽是恶意的揣测,“你看她现在又与罗圣手坐在一处,又能是什么好事儿?”
围拢到堂前的人越来越多,议论声如潮水般涌入诊堂。
“真想不到,回春堂居然行这种勾当……”有人叹息,语气中带着失望。
“大将军戍边有功,前阵子又救了那么多人,这样的英雄,这样好的男子她都不肯珍惜,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了。”一位年长的妇人不无惋惜地说道,“听说大将军近日身体抱恙,指不定就是被她气得?”
“是啊!多丢人啊!简直丢尽了大将军的脸面!这若不是有私情,怎会好好的主母不做,跑来这里学医?”
“天呐!这天下居然有这样恬不知耻的女子……”
诊堂内的学徒们面面相觑,有人低头不语,有人暗自皱眉,不知不觉都避开了门前。病患们纷纷议论,对我的揣测愈演愈烈。
我咬牙忍耐。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迟早要面对这些,也不能总是和他们争执不休。这时身旁的罗圣手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我,温言说道:“若是累了,就回后院歇息?”
我摇了摇头,愧疚道:“看来又要连累师兄了……”
罗圣手定定地望进我眼底,声音低沉而坚定:“问心无愧,何惧人言。”随即又拿起一份病案继续整理。
“我看这回春堂就该倒了才好,不过是医术好些、药材好些,成天这也有规矩,那也有规矩。还有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头,简直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就是!回春堂里的哪个不是拿鼻孔看人!早该叫他们倒了。”
“藏污纳垢之地,焉有良医?去前头也罢!”
门外的议论愈发刺耳。我攥紧双拳,气血翻涌。我能忍耐他们对我的非议,但我不能容忍他们连带回春堂,辱骂我的师父和师兄。
抬头环顾四周,跑堂、小厮和学徒们的目光复杂难辨:有疑惑、有同情、也有隐藏的嫌恶。我深知,此时此刻,无论躲去哪里,都已经站在风暴的中心。
午后的骄阳穿过众人洒进前堂,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倒影,犹如鬼魅。我放开因为过于用力而苍白的指尖,缓缓起身,在一片错愕的目光中径直走到所有人面前。踩着那一地魑魅魍魉。
“敢问诸位今日为何而来?若要治病,按回春堂的规矩,取号候诊。若要来讨伐我,”我目光扫向面前的所有人,一字一顿,“凭你们道听途说捕风捉影,不配说我。”
我昂首挺立,字字铿锵,又转向那位率先发难的汉子说道:“你来治病,不愿我瞧,可以。请问罗圣手有何过失,回春堂可有对不起你?你在这里大吵大闹,毁人名节,砸人招牌,是何居心?可是真为了大将军鸣不平?”我顿了顿,冷笑道,“你有那忠肝义胆好心肠,何不说说自己一身力气为什么没有继续在军营效力?跑来这里胡搅蛮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