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青山没有回答,但从紧抿的唇角和眼底复杂的情绪,我知道他从前与我说的,都不作数了。
“出去。”我双唇开合,有些无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虽心知父亲登高摔重,是天命难违不可避免;也知道断亲三年,他们从未关心过我,此时我大可置身事外,心无波澜。然而念及兄长温文尔雅的笑容、嫂嫂温婉贤淑的模样,还有文秀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以及荣家上下可能因此遭受的牵连,我的心便不由自主地揪紧,酸楚与不舍交织成网,难以名状。
“文君,此事还未定论。”盛青山终是开口,试图挽回些什么,但望见我冷漠疏离的神情,他的话语显得单薄而无力。
他施然起身,目光如刀剑射向吕伯渊。或许这就是他不肯出去的原因,他不知怎么告诉我,他不想让我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个残忍的消息,让自己无法辩驳。
吕伯渊坦然望着他,面容平静如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盛青山没有去客房,径直踏出了后院。
我望着他消失在院门前的背影,望着细密如织的雨幕,蓦然回想起断亲那日冰冷的雨水,那雨水没过我的头顶,令我彻骨的绝望。我曾侥幸地想,即便断了亲,兄长还是我的兄长,妹妹还是我的妹妹,我们曾那样要好……可他们从未来看过我,甚至未曾给我来过一封信。佘氏是我与荣家唯一的联系,但即便这一点点微弱的联系,也被母亲无情地扼杀。我才知道日积月累的绝望远胜于那日的离别。彻骨的绝望在我的身体里生长出冰碴,会在不经意的瞬间突然刺痛。
我以为于亲情,不会比这更绝望了。却原来,当我想到他们可能会有比梦境中更凄惨的结果,我或许真的再也没有亲人了,那些细密的冰碴在我的血液里流动了起来,令我觉得冷,令我觉得这个世界空旷而寂寥。
我茫然地望着天地,久久回不了神。
“文君。”吕伯渊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我似的。
我扭头看向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目光与他交汇,有些哀伤,又有些无奈:“吕伯渊,我不懂你。”
“……我可以解释。”吕伯渊两手不自觉地握拳,面上依然镇定,声音里却透露着格外的认真。
我从未见过他在朝堂上的样子,但传闻中他要么不苟言笑令人敬畏,要么笑里藏刀令人忌惮,总归不是这样小心翼翼。或许正因为我见到的他总是不同,处心积虑的讨好、春风化雨的温柔、不经意间的脆弱、乃至偶尔流露的怯懦,都让我觉得我与他之间那妙不可言的关系,足以信赖。可细想来,这份特别虽真,终究难以与他肩上所负的大道相提并论。
我不懂的不是“无法相比”,而是明知折磨,为何不肯放过。
我怔怔地看着他,语气平和却难掩冷漠,“我昨日与你说得不够清楚吗?你明明知道,你与萱乐的关系,会给我带来数不尽的麻烦,为何执意要来?当真是萱乐害得你这样,还是你纵容她害得你这样?”顿了顿,我眉心微蹙,“你明明知道,荣家若真的落难,我会记恨你们,为何还要告诉我?你能解释什么?你们的苦衷?你们一边毫无顾忌地做着让我无法原谅的事,一边言辞凿凿地说着你们的苦衷,当真以为我会在意你们的苦衷?你们希望我如何?忍耐所有的痛苦,然后不计前嫌原谅你们?”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仿佛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深灰的眸子隐匿在昏暗的阴影里,闪烁不定。
他身形修长,柳青色的长袍衬得他脸色更加苍白,搭在膝上的手指骨节分明,有些不安地握紧又放松。
“终究还是被你看穿了吗?”他故作轻松,嘴角勾起一抹苦笑,声音微微颤抖,略微瞥了我一眼,迅速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指尖,“我有千万种疏远萱乐的方式,但只有受伤这一种办法能接近你。虽然笨拙,但你向来心善。”
话音落下,他摊开掌心,像是看着什么,“我心知解释不能得到你的原谅,但也知隐瞒会让你更加怨恨。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怎样才能两全?”
“你怎会想不到?”我凝视着他,一字一顿。
他那般聪明的人,早就有了答案。
关心则乱,情深不寿。
于他百害而无一利。
“我试过了。”他亦凝视着我,目光深邃,仿佛要看穿我的灵魂,“世人万千,无人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