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墨迹干透,已是月挂梢头。
晨曦初破,我唤来堂中最为稳妥的小厮,吩咐他于相府门外耐心守候,待兄长现身,亲手呈上。
天亮,那小厮匆匆归来,面带喜色,言道兄长亲手接下信函。
我满心欢喜,用过午饭便迫不及待地携舟屿与千越出门。约定的茶楼没有选城中最好最贵的,而是选在从前兄长领我去过的地方。
多年过去,早已不复当年盛景。但堂中说书的先生犹在,掌柜还是那位掌柜。见着我,眼底划过一抹讶异,似是想起什么。
我于二楼选了一处僻静的雅室,窗外蓝天白云,路上人来人往。此起彼伏的说书声,与鼻尖寥寥茶香交织,别有一番滋味。
我撑着下巴望着街景,每见着一个与兄长相似的身影,心中都会情不自禁地激起涟漪。
这些年,虽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我怕家中嫌弃,也怕给他带去麻烦,不敢与兄长联系。得知他一直挂念着我,眼中控制不住地酸涩。
然而,日头渐高,直至夕阳西下,天边的云彩像是要被火焰熔化,兄长仍迟迟未至。茶已换过几回,所有的忐忑与期待,最终化作唇边无奈的叹息。
“罢了,回吧。”我站起身来,走向门口,忍不住回头看向空荡荡的座位。
我当真以为…今日能见上一面。
舟屿和千越默默地跟在我身后,似是被我的情绪感染,眉眼低垂,欲言又止。
我深吸一口气,踏出门去。其实兄长今日不来,也在意料之中。他从小便是循规蹈矩的性子。父母之命,即便是心中有万般不愿,也会毅然遵从。或许他觉得不该来。或许他想来,父母亲不让他来。又或许,他过不去心里的坎。猝不及防,不知该怎样面对我。
我一边想着,一边下楼。
时值傍晚,茶楼里的人来来往往,竟还未散。
雕花木窗半掩,透进几缕昏黄的光影,映出一张张生动的脸。
“听说了吗?”一位客人神秘兮兮地说道,“荣家,怕是要遭难了。”
闻言,我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心中涌起一丝好奇。
“这不是都知道的事儿吗?”坐在他对面的男人,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笑意,言语中带着几分讥讽,“荣相太心急,想要为嫡女报仇,拿着鸡毛当令箭,要将大将军置于死地。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但被吕相翻了案,还让自己被抓住了把柄,自取其辱。”
“虽然传言说大将军宠妾灭妻,致使荣家嫡女心灰意冷,断亲义绝也要离去,但这些年大将军对夫人的心意昭然若揭,分明情深意重,何曾有半点宠妾灭妻之态?这都多少年了,不说那妾室什么来头,正妻之位一直空悬,还不明白吗?即便出了府,也是关怀备至,呵护有加。”搭腔的客人往嘴里扔了一粒花生米,意味深长道,“倒是那位转头就和别人生了孩子。是非曲直,一目了然。荣家有什么可恨的。”
“是啊,要说大将军也是个痴情种,被荣相陷害入狱,真相大白后,圣上雷霆震怒,本是要给荣家治罪的。他受此磨难,竟还拼命保全荣相,若非念及旧情,又有谁会相信呢?”
净是陈词滥调,我早已听得厌烦。不禁快步走下台阶,置若罔闻。
“不是!”方才引起话题的人伸长了脖子,加重了语气道,“你们以为闭门思过就能了事?下狱还有个盼头呢!陛下可没说要荣相思过多久啊!一日未得赦免,便一日不得自由。这叫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那又怎么样?”对面的男人啜了口茶,慢条斯理道,“就算一辈子关在府里,那也比我们这些人过得好。”
“话是这么说,”那人却执着道,“风雨欲来风满楼,万事皆有前兆。今日荣家大爷被人当街羞辱,你们听说了吗,这说明什么?”
众人愣了愣,随即露出一副好奇的模样。
“荣家大爷,是说荣家那个不成器的嫡子吗?”有人反应过来,“真不知道荣相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子,我瞧着他连女子都不如。虽说那个嫡女断亲又义绝,但人家这些年可是风生水起,前有大将军庇护,生的是何家嫡系的血脉,身后还有吕相撑腰。修习葛老的医术,现下与罗圣手齐名,不仅继承了回春堂,人家还将枭记的生意做到了天南地北。相比之下,大爷只会写折子,盯着一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还不如除了名的嫡女呢。”
我略微皱眉,脚步微滞。
“我还不曾听说,是谁羞辱了他?”一旁的客人好奇地问道。
终于说到了点子上,引起话题的男人精神一振,扭头说道:“我亲眼所见。是个丫鬟,话里听着是萱乐公主身边的人。两人因为最后一包芙蓉糕闹起来。按理说,先来后到,那糕点应归大爷所有,但那丫鬟蛮横无理,非要大爷让出。大爷不肯,就遭了一顿辱骂。”
我心下一动,芙蓉糕。是我从前最爱吃的糕点。
兄长不是会闲去逛街买糕点的人。
若是午后,定是特意去买来给我的。
或许,他不是不来……
“这一家人就是不识时务。老子得罪大将军,儿子又去得罪公主。”
“挨骂是小。”说话的压低了声音,却字字清晰,“你不知那丫鬟说的多难听,仿佛荣家再无翻身之日,甚至扬言,即便买回去也没命吃。你们说,荣家是不是要保不住了。”
我双手紧握,终于门前停住脚步,轻声询问,“这位大哥,请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可知后来如何?”
“呃……”那人闻声,转眼看向我,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讶,堂中宾客亦陆续将目光投来,“应是晌午以后,大概未时三刻。两人吵了一会儿,大爷紧捉着糕点不撒手,被那丫鬟推搡了几下。店里的人怕惹事儿,帮着夺了糕点。大爷气坏了,与他们理论,结果被人用扫把撵了,还说以后也不卖给大爷。”
我心中一紧,指尖不自觉地掐入掌心,努力维持镇定,“那他可伤着哪里?”
那人摇了摇头,神色中带着几分同情,“身上脏了些,倒未见着哪里有伤。”言罢,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似是终于认出我来,慌忙补充道,“姑娘不必担心,大爷无事,小厮已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