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脚下微滞,步履不停。
一路无话。
直至马车在回春堂前停下,萧景宸将我送回后院。
盛青山已带着盛青萸、云洲和雨眠去了盛家。奶娘自是要跟着去伺候的。
何嬷嬷和洒扫的丫头已经歇了。听见动静,从窗棂探出脑袋。
我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她们伺候。
萧景宸快步进屋,帮我将房中的烛火拨亮,又点燃了角落的几支。
我并未诓何忠毅,千越和舟屿在我们离开前便派了出去,今日必是要在何府闹出点动静的。我虽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确也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长久的沉默,让他立在房中,有些手足无措。
他大致是以为我不理他,是在生他的气。确实连累了我,又或者不该说那样无用的话。
“坐下吧。”歇了一路,我精神稍长。顾不得壶中的茶水已经凉透,自斟自饮,感觉冰凉的茶水沿着喉咙一路滑入肺腑,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来。
萧景宸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院中静悄悄的,偶尔传来一两声鸟咕虫鸣。
他的眼神复杂,带着意犹未尽的愧疚与思量。定定地坐着,听候发落。
此时,也算劫后余生。
我望着他紧绷的面庞,轻笑出声,“你这模样,哪里像是他们口中的活阎王。倒像是一个要被冤死的小鬼。”
他愣了愣,我从未拿这些与他玩笑。人人对此讳莫如深。于他而言,这实在也算不得好笑。但他望着我的笑颜,从疑惑渐渐释然,犹如冰层融化的深潭。
眉心微蹙,语气生硬而卑微,“也不差了。”他意有所指。
我撑着下颌,故作轻松:“你方才跟我说的什么?”
他垂首,视线凝固在地面的阴影上,深吸一口气,才又艰难地重复道:“我怕是这样,却还是连累了你和孩子。要抢云洲的不是何家,是宫里。只有放在眼皮底下,他才能放心。如此急切,全因苗国使团接近,他们企图以此要挟……”
话说至此,他难以启齿。
我心知肚明,他们想要用云洲要挟他,接受与蓝凤秋的联姻。
这也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事。
我注视着他,待他抬眸,与我对视,才心平气和地说道:“既然不想连累我和孩子,那你便不该有轻易放弃的念头。你说回来是为护我周全,可你只给我带来了麻烦;你说你会尽一个父亲的责任,难道都是谎言。”
他薄唇紧抿成线,隐隐透着犹豫。目光渐渐凝聚,仿佛要看穿我的灵魂。
我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说道,“你在宫中做的那些事,我皆有耳闻。你是要替我出气也好,还是虚张声势也罢。杀几个倒霉的下人,伤些有眼无珠的官员,他们要利用你,便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你本就背负恶名,不过是再添一笔。
你不再隐藏,不在乎暴露身份,你深知这是宫中的逆鳞,帝后都会视你为眼中钉。
然后呢,你想做什么?让他们将你送去战场?让你早些功成身退?”我有意将最后几字咬得很重,将他彻底揭穿。
而后我稍作停顿,迎着他被戳中心事,惊慌与痛苦交织的眼神,质问道:“你若这样放弃,何苦回来?诓我一次又一次?”
“我从未想要辜负你,更不是有意欺骗你。”他急切地辩解,身形微晃,仿佛要站起又无力地坐下。双拳紧握,凸出的骨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低沉而沙哑,“如你所言,我只会给你带来麻烦。”
我料到他是这样想的,仍是感到气愤,“所以呢,萧景宸,你便要这样放弃了?将这烂摊子留给我一个人吗?”我刻意曲解,咄咄逼人。
萧景宸眼中写满了痛苦和无奈,几近哀求,“阿瑶……”
他唤我的名字,欲言又止。他被一张纵横交错、密不透风的网束缚着,千头万绪无从说起。他只有自己,只有软肋。他甚至不敢确定自己还能有多少时间。
我沉默,狠狠地瞪着他,仿佛要将他洞穿。良久,才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若要放弃,莫要再喊我的名字。我只认何正武,再不认你。”
“阿瑶,”他情不自禁地来捉我的手,被我躲过,霎时红了眼眶,声音因克制而微微颤抖,“我不是你想得那样,我不是要骗你,我对你说过的话,从未忘记。若是看得见的敌人,我豁出命去也会为你挡下,可他们不在眼前,你不明白……”
我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话,“那你答应我。活着,哪怕是活阎王,活成恶鬼,你也要活着。我要你不择手段地活下去,让他们不敢来找我麻烦,不再来抢云洲。”
他不答,似是害怕再次对我食言。
“那就答应和蓝凤秋的赐婚。”我语气漠然,双手交叠藏在桌下,指甲深深嵌入肉中亦浑然不觉,“这是我与何家约定的条件。宫中逼得这样紧,不过就是想要你点头。只要你点头,何家近期不会再来抢云洲。”
话音落下,萧景宸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我自知对他有多么残忍,不敢看他受伤的眼神,慌忙解释道:“只是权宜之计。她不是什么天命之女。盛青山不会留她活口。我也不会。”
他张了张口,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无力而绝望,“我说过,非你不娶,绝无旁人。”
我定定地望着他,比起云洲,比起他的生命,誓言已然不值一提。毅然决然道:“你我有缘无分。这些,自然作不得数了。我不会怨你。”何况,蓝凤秋根本活不到那个时候。
他凝视着我,身形落寞,仿佛随时都会破碎,“……你将这个与何家做条件?所以让我回避?”
我无言以对,蓦然在他眼中看见自己的卑劣,我与盛青山没什么不同。因为苦衷,因为要他活着,便出卖他的真心。自以为那可以解释,那可以弥补,可他已然在我面前破碎。
这一刻,我或许后悔了。可我别无他法。
“你们不会成婚……”我仓皇解释,想要补救,“她活不成……”
可他连影子都在颤抖,“好。”他忽然答应,“一切皆会如阿瑶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