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爸是昨天晚上接到女儿电话的。说是病了,但不严重,明天就出院了,关昊最近忙,林茜想回家休息几天。
林爸请了假,开车来接女儿,林妈留在家里做饭。
到了医院才知道,原来女儿刚做完手术,林爸的表情严肃起来,明显带了担忧。
一看到余琛,林爸又露出几分探测的目光,但语气还是很客气。在林茜介绍之后,林爸感谢地说:“多亏了你和小姚,等茜茜好点了,我们再专门请你们吃饭。”
姚佳莉是个热络人,马上说:“叔叔您别客气,我们都认识十几年了,这都是应该的。”
余琛也跟着说:“林叔不用客气。”恋恋不舍地送走了林茜。
上了车,林茜没听爸爸的建议在后排休息,而是坐在了副驾驶上:“就一个半小时,我坐会儿。这两天光躺着了。”
林爸打着方向盘,往高速收费站的方向开去,问道:“做手术这么大的事怎么也没跟家里说一声?”
林茜靠在头枕上:“不是什么大手术,微创的。这不术后三天就出院了。”
“那也应该说一声,你妈知道又该担心了。”
“就是怕你们担心才没说。妈自己还病着呢,前一阵说能保守治疗了心态刚放平,我这有事她又得惦记,一天天光担心了。现在事儿解决了,直接让她知道结果,挺好。”
一番话说得林爸闭了嘴,过了一会儿又问道:“这个小余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啊,怎么没听你提过呀?”
“上大学的时候认识的,家在香港,是个很好的人,帮过我好几回,后来回去了。最近来北京做生意,就又碰到了。”林茜三言两语概括了和余琛认识的过往。
“哦。”林爸估摸着话里的意思,又问道:“关昊呢,怎么你做手术他也没露面?”
林茜显得有些疲惫:“回去说吧。”
林爸瞥见女儿的面色,也不再多问。
进了家门,林爸把女儿做手术的事一说,林妈果然担心起来:“上回看你脸色就不好,后来又出差,那么忙身体怎么能好呢?”
林茜自己换了拖鞋,到沙发上窝着:“就是一个小手术,倒是幸亏听了你的话去检查查出来了,还不算大,做得微创,免得开刀了。休息两三周就好。”
林妈还是不放心:“那肿瘤有说是什么性质吗?”
“手术时取下一部分碎片当样本送检了,医生说90%以上都是良性的,不用担心。大概一周出结果,护士会把电子版发给每个人。”
“那你勤看着点,别看漏了。”林妈嘱咐。
“良性的还真有可能。但恶性的肯定不会,医院会主动联系的,确保患者一定能知道。”
一句话把林妈噎住了。
“你跟关昊是怎么回事啊,说说吧。”林爸憋了一路了,现在终于问出来。
“哦,离婚了。”林茜恹恹地说。
“什么?!”
简直平地一声惊雷,把林爸林妈都震了个跟头。
“你为什么啊?什么时候的事啊?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也不跟我们说啊?”林妈随即发出三连问。
林爸稍微镇定一点:“真离了吗?”
“嗯。”林茜垂头应着。
这几天她已经想过了,要让父母接受她离婚的事实,必须拿她们最在意的事当理由。
自己那些性格不合互不信任的原因,在父母看来根本不算事,只会继续撺掇她跟关昊和好。
“茜茜,到底因为什么啊?”林爸追问道。
“因为我生不了孩子了。”林茜平静地说。
“什么?!”林妈一连受到两个打击,眼前有点发黑了。
“哎,你快坐下快坐下!别一个病着一个又倒了!”平常好脾气的林爸此时也着急起来。
林妈靠着沙发坐下后,人也冷静了一点:“你为什么生不了了?”
“因为我这个病,”林茜显得很落寞:“单侧卵巢囊肿,医生说是畸胎瘤,剥离掉就好了,但可能会影响这边卵巢功能。”
林茜轻轻地说着,拿过一个抱枕抱在胸前,动作有些缓慢。林爸林妈双双盯着她,大气也不敢出。
林茜继续说道:“本来还有另一个卵巢可以用,但我又查出另一侧的输卵管狭窄。这下两头都出问题了,医生说我怀孕会很困难。最后他建议我在手术和生孩子之间选择手术,因为孕中激素变化会刺激肿瘤长大,到时候大人小孩都有危险。”
一番话说得林爸沉默下来,他听明白了,这是提前版的保大还是保小。为了拼个孩子,也可以先怀孕,但最坏的结果是一尸两命。
那当然还是女儿的命重要,这个险不能冒。
林妈却有些茫然:“这么匆忙就决定了?也没和我们商量商量?那另一个病不能治吗?”
林茜没提试管的事,只说:“反正医生说了,怀孕很困难。”
林爸问:“关昊是因为这个和你离婚的吗?”
林茜含混道:“是我们共同的决定。本来我们之间也一直有分歧,他觉得我不够顾家,我觉得他爸妈不好相处,大家都融入不了彼此的家庭。过着也挺难受的。”
“谁说融入不了?”林妈叫起来:“我看他融入得挺好的,他上个礼拜还带我去看病呢!你融入不了你怎么不反思一下?就是你的问题!”
林茜看着妈妈,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光怪陆离起来。明明自己小时候,妈妈很疼她的,希望她开心,鼓励她进步,是个开明开朗的妈妈。
可自从结婚后,妈妈的态度就变了。变得很有分寸感,每次去林茜家里都像做客,对女婿过分客气,又总私下督促她要眼里有活儿,照顾好家里,尽好妻子和儿媳的本份。
好像结了婚,妈妈就消失了,多了一个隐形的婆婆。
林爸还在那劝:“你别骂她了,孩子刚做完手术,今天才出院。”
林妈很委屈:“我这不是为她好吗?离了婚又不能生,她以后怎么办?就一点办法没有了吗?你去求求关昊呢?那孩子心软。”
林茜冷着脸说道:“不可能。你们也不许去,我和他妈大吵了一架,差点动手,是彻底闹翻了。离了就是离了,你们别去自讨没趣。”
“可上周关昊还带我去看病……”林妈还是不愿相信。
“你也说了他心软。但人不可能总是心软,去得多了就让人厌烦了。别分都分了还让人瞧不起。”
林茜少有这么强硬地对父母说话的时刻。
林爸表态:“知道了,我们不去。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林茜的表情缓和了一点:“先休息吧,好几年没休年假了,我打算先休一个月。然后看看房子,这几年赚了不少钱,够在北京买个房子了。以后有了自己的房子,你们过去住也方便。”
以前住在关昊父母的房子里,总觉得自己是外人。连林茜都有这样的感觉,更别提她父母了。所以林爸林妈每次去看林茜,总是坐坐就走,很少过夜。
“嗯。”林爸心里稍稍安慰了一点,虽然离了婚,生育又困难,但有钱傍身也是好的。
“那,有再找的计划吗?”林爸又问道,他想问问余琛是怎么回事。
男人的直觉,肯定不是普通朋友,那小子看茜茜的眼神一看就不普通。但顾及老婆还没接受现实,林爸先不说出他的名字,免得刺激林妈。
“随缘吧。”林茜给了个万金油答案。
林爸一噎,想想也对。女儿才三十,二婚不算大,还有时间。
林茜离了婚,最难受的还是林妈,她很喜欢关昊这个女婿的。午饭和晚饭,连着两顿饭都没人说话,气氛很压抑。
到了夜里,林茜出来上厕所,听到主卧断断续续传来说话声。
林爸:“你也别太担心了,茜茜长得好,又能干,年纪也不算太大,再找肯定也能找到不错的。”
“离了婚,又不能生了,人家谁还要她?”林妈饱含着情绪的声音传进林茜耳朵里。
林茜感到一阵愤怒和浓重的哀伤。
愤怒的是,就因为自己长了个子宫,生孩子就成了义务,甚至成了债务,谁都可以来挑拣她,指责她?
有这种想法的人真该被一拳打上去。
哀伤的则是,妈妈就有这种想法。
她甚至不能怪她。
林茜有时候觉得,妈妈对她的感情很奇怪。
希望她飞得高,但不希望她飞得太高;想让她过得好,又不能过得太好。一定要严丝合缝地卡在一个壳子里才完美,多一点少一点都要被谴责。
林茜知道那个壳子是什么:有一个事业有成又专一的老公,一双儿女,一份轻松稳定的工作,然后把一生奉献给丈夫子女,再享受周遭的人对自己美满家庭的艳羡。
可林茜不想要。
手术的伤口慢慢愈合了,心却像破了个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刺骨的寒风。
林茜回到卧室,木然地坐到窗前,像一樽雕像。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透出一点鱼肚白。
林茜轻手轻脚地收拾好了不多的行李,来到主卧门前。里面静悄悄的,父母昨晚夜话很久,此刻都还在酣睡。林茜站在门口,能听到里面沉重而悠长的呼吸声。
怕吵醒父母,林茜只留下一张字条,然后打车到车站,买了最早一班回北京的高铁。
火车到站的时候,林茜随着人流下了车,有些吃力地提着行李。蓦然想起十多年前,自己一个人来北京上大学,那时候好像有无穷的力气,无限的希望。路在她脚下,世界任她闯。
此刻却是满身疲惫。
她需要外力支持,需要真正的关心,而不是包裹在“都是为你好”糖衣下的控制与恐慌。
林茜拿出手机,打出了那个十年前就已经熟记于心的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