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麓书院,一封风骨峭峻字体的举荐信铺展开来,袁青云面前的夫子手执书信,朗朗开口:“司马夫子,今有月白举荐学生一人,姓程名青云,其人志性甚坚,行止有如清竹君子之操。青云年少聪颖机悟,好学深思。今欲求学于岳麓书院,胸有鸿鹄之志,欲展翅翱翔寰宇之中。学业卓然,余慕其才,经日雕琢,笃信假以时日,其必为无暇美玉。知君欲育桃李芳香满天下,现举荐之于夫子门下,幸得教指,月白感怀不尽。赵月白留。”
袁青云听得司马夫子这般敞亮宣读举荐内容,面红耳赤,汗下如流,羞愧难当。
当日虽亲眼见得赵月白写下这番词句,不觉如此,现今司马夫子高声朗读,对于溢美赞辞,袁青云只得靦面相迎。
司马夫子读完书信,余光打量一番面前女娃,一身素衣,并无过多修饰,却有芝兰玉树之质。
他把书信折叠放回几案,抬首对向袁青云,“既有月白替你做保,现跟我一同去到学堂,开始诵经学诗,不可荒废学业。”
袁青云欠身道是,跟在司马夫子身后,往学堂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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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看去,一块牌匾高高挂起——弘哲堂。
学堂里面整整齐齐摆放桌椅,学生们穿着统一服饰,坐立其中,等候来教授课程的司马夫子。
袁青云在司马夫子的带领下,穿过长廊,跨步门槛,走进弘哲堂内,在夫子的指示下,坐在学堂靠右上角空缺席位。
眼见着空位被新生坐下,其余学生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唧唧咕咕。
袁青云耳边仿佛被鸣蝉包围,翼翅不停振动发出声响,身后一只爪子扒拉她一下,她警觉扭头看去。
胖胖少年憨笑招呼,“嘻嘻,我是王孙。”
袁青云机械扯嘴角微笑,小声说道:“我是程青云。”
说完便扭回头来,视线无意之间,交错与正中位置的目光汇聚,那道眸光乃是赵月白无意投射。
袁青云眉头一挑,颔首微微点头,招呼完后立即坐正身子看着司马夫子恰巧转身面向众生。
学堂顿时寂寂无声,鸦默雀静,噤若寒蝉,学生个个挺直身板,仿佛刚刚的喧闹不存在一般,往若过眼云烟,烟消云散。
司马夫子双眼瞪视一圈学堂,走到椅子前坐起,拿出一本典籍,点名让学生起来诵读,凑巧喊道:“王孙,起来诵读《论语学而篇》。”
王孙双眼懵圈,袁青云早已铺开书籍,侧头看了一眼此人,身后传来低声细语诵读声响,“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标注:引用论语学而篇)
讲堂前的司马夫子眉头紧锁,双唇抿起,嘴角的纹路沟壑隆起,开口道:“暂停,程青云,你来接着诵读,记住,高声朗读,读书读书,朗朗开口,大方自信。”
被突然点名的袁青云一下愣怔,双眼凝视前方,仔细回想着刚刚王孙阅读到哪个字句,声音确实微小。
身后站着的王孙脸红颈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两手缠绕握紧交叠以缓解尴尬。
须臾,袁青云接着朗声诵读:“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标注:引用论语学而篇)
讲台上,司马夫子摸着花白胡须,微微点头,“音色虽然嘶哑,但读得声情并茂,激情澎湃,不光是声音洪亮,还有情感,王孙,下次读书也得像程青云学习。”顿了顿,司马夫子继续开口:“程青云,继续来解读一下,此句的意思。”
被司马夫子再次点名提问,袁青云眉头轻蹙,握着书籍的手指紧紧贴在上方,虽说这些词句她都是认识,要是细细说来,她解释不清,毕竟年幼以武学为主,读书也是兵书居多。
她冥心片刻,望着这些文字,黯然凝伫,“字面意思,以和为贵,礼节要有度。”
司马夫子微微一笑,缓慢摸着胡须,循循善诱,眼中有所期待,“中心意思基本不差,可过于简洁,若要你展开陈述,你当如何?”
袁青云抬眸迎上司马夫子的明眸善睐,启唇开口,上牙轻咬在下唇,面露难堪。
司马夫子看出她的犹豫,面露善意,“没事,大胆说,我们需要创新言论,方能有所成就,学生就要有所胆识,不然以后朝廷选拔你们,如何直言进谏?如何堪以重用?”
“以和为贵,惯用古今,君王治国之道亦如此,可若是一味依靠‘礼节’,过度仰赖‘以和为贵’,失去规范约束,那行为节制,便失掉准绳。尤其行军打仗,对外邦敌军侵袭,以和为贵,他们就一定会和谈为主?乖乖听话吗?还不是要割地赔款,譬如,康元二十二年,桐……”
后面的话,袁青云哽咽着停住话头,这个时候,绝不是陈词激昂,发泄情绪之际。
她眼中憋住晶莹泪花,微微往上仰头,止住要下流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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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堂上的司马夫子面色一怔,扶在胡须上的手一抖,自然垂下,望着面前的女子,又深深看了一眼赵月白方向。
他随后轻扯嘴角,淡淡说道:“你先坐下,赵月白,你来接着解说你对这句话的理解。”
赵月白向袁青云偷偷瞥了一眼,起身立定,“礼的功用,以遇事做得恰当和顺为可贵。以前的圣明君主治理国家,最可贵的地方就在这里。他们做事,无论事大事小,都按这个原则去做。如遇到行不通的,仍一味地追求和顺,却并不用礼法去节制它,也是行不通的。以上,是后世对于孔圣人这句话的常规见解。”(标注:百度对于原句翻译。)
他徐徐缓来,悄悄瞥了一眼学堂右上角垂首的背影,继续陈述:“礼节,用于规范常人道德行为的准绳,就像刚刚学生程青云提到的,当一味依靠礼节,以和为贵过度,那这条准绳标准,如何度量?如何节制行为准则?我们不得而知。何况是君王治理国家,尤其是面对外来强劲敌手,一开始,以和为贵,献上朝贡,确实能暂时免于边境战乱,百姓暂得安居乐业,若是敌方邻国领略到侵虐的好处,能得到大片广阔无垠的土地,数之不尽的财宝,肥沃美味的贡品……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们若是还‘以和为贵’,不去加强军备力量,只是内斗,那这天下,又是倾覆。有如三国,分分合合,合合分分,战争连连,受苦受累得还是老百姓……”
袁青云侧过头来,看着学堂中间,正慷慨激扬,豪情壮志的赵月白,她只觉此刻,他的身躯俨然伟岸矗立的巍峨高山。
司马夫子捋着长长胡须,连连点头称赞道:“先是解释寻常释义,再引申自己的见解,以历史先朝典范为例,最后提出解决措施,这是比较不错的例子,大家多多向月白学习。”
司马夫子继续教授论语其他篇章,课堂最后,并布置新的阐述论题,交代下堂课前上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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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间休息时间恢复平常喧哗。
程青云听得一堂完整课来,先是精神振奋,兴致高昂,听到最后,有些词义不懂,头晕目眩,终于下课,得以喘息。
她把不懂的地方在书籍上标记,盯着这些疑惑不解的标注皱眉。
身后胖爪再一次扒拉着她。
她扭过身去,看着王孙憨笑的样子,脑海里的沉重繁杂稍有释怀。
王孙抬起手来,戳在自己脸颊两边,扬起角度,微笑说道:“你是不是不开心啊?笑一笑,没什么大不了。我也觉得读书确实是很难的事,每天脑袋都像灌满海水一般,不可斗量,沉重难忍,可是爹爹娘亲还是要让我来岳麓书院,争取考得功名,我不想让她们失望,因为我若考取功名,我家就能在南阳县抬起头来,爹爹娘亲的脊背也能挺得倍直!”
袁青云细细看去王孙,双眸里虽是纯净的憨拙,但心中却有大志:考取功名!
学识庞多,一下摄入吸收确实过犹不及,急不得迫,正如论语所言: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学习知识后,还得一定时间去温习回顾,调整心态,以积极的心理去面对它。
就像之前练武一般,荒废一段时日,便觉生疏,所以得勤加练习。
这才是第一堂课内容,操之过急,欲速不达,反能成事。
何况,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袁青云微笑回对王孙,浅浅说道:“嗯……第一堂课,不懂的内容有些多,看来我得多下功夫。”
一袭白袍闯入她的视线,抬眸间,正是赵月白看着和王孙谈笑的她。
她面色怔住,随后恢复正常,起身面向赵月白微微一笑。
袁青云没想到,赵月白也在岳麓书院上学,还是这里的模范典例学生。
怪不得司马夫子看了赵月白的举荐信,欣然接受她的入学请求。
原来是有优生担保,她方能如此顺利进入岳麓书院上学。
她欠身向赵月白感谢,随后轻声说道:“感谢表哥,聊表谢意,我请表哥吃饭。”
“表哥?吃饭?”赵月白展开扇子轻扇两下,“不学习了?”视线投向桌上写有标注的书籍。
惹得袁青云青紫白脸,羞愧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