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府。
纳兰容若从马上下来,把斗篷脱下交给侍女袖云、接过她递来的湿暖帕擦了擦手以后,就走入了明珠的房间。
“儿啊,你无事回来了就好。”明珠松了一口气,“激将法可对皇上起了作用?”
“皇上答应了在年后擒鳌拜之事,但是他对阿玛您——暗率精兵、埋伏护驾之事,并不满意。”
“天地良心。”明珠做了个对天起誓的动作,“我明珠对皇上对大清忠心耿耿,能做出什么值得皇上怀疑的事情来?”
“不用阿玛本人出面和那支精兵出动,自然是最好。”
“擒拿鳌拜当日,你好好呆在家里,哪也不许去。”
“儿要是不在皇上身边,万一事情出了岔子或是波折,该如何是好?该如何收场?”
“这一事不能出岔子,不允许有波折。”明珠恳恳地强调道,“皇上要是不懂审时度势,江山就要易主了!到时候,你我父子是一块跟着皇上陪葬。”
“儿不是去添乱和找存在感,而是当中涉及多方利益关系,得有个提醒皇上顾全大局的人做后盾。”
“你怎么有把握说出‘提醒皇上’顾全大局这四个字?”
明珠神色惶恐,就怕容若真的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连自己这只老狐狸都没看透的内理出来。
容若半身掩进了双人榻上的暖被里,仔细向明珠说起自己今日留意到的细节来。
“儿今日从皇上手中闻到了金刚菩提子的淡淡木香味,忽然想起先帝给董鄂妃送菩提手串之事。阿玛你说孝庄太后为什么不待见董鄂妃?不是因为她的恩宠胜过博尔济吉特皇后,而是因为她隶属正白旗。我的祖王父多尔衮也是出身正白旗,祖王父死后,顺治皇帝如果把正白旗出身的女子立为皇后,如何能够服众?孝庄太后为了保全顺治皇帝,所以不许。”
“而鳌拜是正黄旗出身,时到今日,正白旗已经被鳌拜打击的江河日下,地位大不如前,孝庄太后若是念及与多尔衮的情分,定是容不下鳌拜。”
“所以儿认为,善后之一,是扶正八旗之间的利益。不能让正黄旗一家独大,也不能让正白旗一蹶不振,否则内乱突起,不利于皇上新政。”
“再有,儿试探了皇上的口风,问他擒拿鳌拜以后,是否会一并清算瓜尔佳氏一族和依附的党羽,得到的回应是:忠则不杀。这无关皇恩——”
“你也看出来了?”明珠问,“皇上不把网开一面当皇恩。”
“嗯。皇上有自己的想法。”容若推测,“大抵是:朕想要这件事及时收场,不想蔓延出更多后续,所以才缩小牵连面、减少追责并罚。这就避免了人心易变和朝纲震变,阿玛您说是吗?”
“没错。”明珠道,“说白了皇上还是借着伪装的宽宏,来为自己的亲政顺利铺路。”
“所以儿认为,善后之二,是平衡好‘真尖刻’与‘假宽厚’之间的关系。皇上的性子还没到事事无缝衔接过演的地步,儿有个请求:不知到时在朝堂之上,阿玛可否为皇上说话?”
明珠没有直面回答,而是问:“你接连为皇上着想,皇上今天如何对你?”
“这点——”容若苦笑,“晚膳的时候再跟阿玛说。”
明珠却体察出了容若心中的苦楚和那么些凄凉。
遂叮嘱道:“你说的两个善后,自己做的来吗?若是自己做不来,就不要轻易提醒皇上。”
*
如意馆中。
禹之鼎往鱼缸里投喂了几粒饲料。
看着自带着一身节庆氛围的锦鲤,禹之鼎忽然斟酌起自己的前程来。
关键的不是自己能够升职到宫廷画师的何等高位,而是即便到达了高位,就出身而言,也没法娶官云辞。
他走回画案前,单手托着脑袋:
想来我这个年纪,要是没有明珠大人引荐,还在江南乡间当个食饱则足、耕作则满的糊涂日子,那就是一辈子也不知道皇城长什么样子、天子长什么样子,往后的抱负和爱情也不会在心底里生芽。
作为皇上的身侧臣,地位真的甚是微妙。
好像只要平稳发挥、忠心听话,就能有别人所羡慕不来的福气一样。
可是,这种为皇上献画、听皇上的吩咐作画、画皇上之肖像画的日子,似乎长久以往也没有什么意思。
真想跟云辞一起登上去西洋的大船啊!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否精彩纷呈,去看看洋人们是否个个金发碧眼,去尝尝洋餐是不是份量少又精致……我一个画画的,除了画画也没有别的本事的人,有如此念头,当真是除了云辞格格以外,再难有一个共鸣之人。
如果去了西洋以后,就不想再返回大清了,那么算不算对皇上失信?
如果就有那么一个理由,让自己活得不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清子民,那么在中西合璧的碰撞之中,史册能否给我一页记载之地?
这时候,馆长刘佳·咔隆当众宣布道:
“众画师,皇上下令,让德意志人汤马特和英吉利人查尔斯一同筹建琉璃工厂,待‘岁末把笔’和‘赐福字’以后,就在如意馆侧动工起建。”
“皇上亲自从纳兰公子的词‘梦觉一盏琉璃冷’中挑了‘觉盏’二字出来,给琉璃工厂赐名:觉盏馆。尔等不可对那些洋人有所怠慢和轻眼,制作器皿和提笔绘画,说白了都是雅趣,用洋人们的话来说,就叫:艺术!所以咱们‘如意馆’对‘觉盏馆’能帮则帮、能善则善,都记下了吗?”
禹之鼎随着众同僚一起,应道:“记下了!”
阮姓画师问:“那到时候,是咱们学点洋文去跟‘觉盏馆’的外国人打交道?还是那些洋人自通汉语汉字,跟咱们用汉话交流?”
“汤马特和查尔斯不但琉璃做得好,汉话更是说的好。”刘佳馆长提醒道,“你想想看,他俩要是没法跟万岁爷对答如流,发挥本事在大清国席卷一场‘洋风器皿’之事能成吗?”
“是这个道理。”一等画师陈敬方陈大人道,“琉璃作为装饰品,实用性不小啊!难怪皇上敢支持办厂之事。”
“我听得——”姜大人道,“每每皇上要重用洋人的时候,朝中就会响起一片反对之声。如今皇上是跳过大臣们的意见,直接下令建厂设馆,是不是表示皇上要集权亲政了呀?”
“姜大人,你这话就是说到点子上了。”刘佳馆长点头道,“所以咱们如意馆上下,都要踩准了万岁爷的意思来办事。他要兴洋馆来跟咱们如意馆平分秋色,咱们可不能表现出一丝不满。”
“没什么好不满的呀!”禹之鼎忽然道,“日后咱们得个琉璃笔洗、得个投射光影的琉璃钻子、得个画花鸟鱼虫的琉璃皿,不是挺好吗?”
“只怕万岁爷的意思远不止如此简单。”刘佳馆长道,“目前也就隐约透露出了两点:第一,万岁爷爱琉璃,是读了纳兰词;纳兰为什么写琉璃?是因为明珠大人有钱,府上什么珍奇玩意都有,公子自身也笃信佛教:菩提子和琉璃盏常备。第二,万岁爷独自拿主意设馆,既是宣扬君威又是暗示集权,手腕强硬的很。”
“至于别的——”刘佳馆长来到鱼缸面前,“锦鲤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那就静观其变。”陈大人道,“皇上的意思,一直观测下去,总会明了。”
*
禹之鼎想象着如意馆外的空地日后的样子:
一座新馆拔地而起,在里面主事的是西洋人,干活的是大清子民,烧制之事日夜不断,却又井然有序,不管是以何种西洋之法来吹制奇皿、雕刻名器,成品一定是精品和名品。
皇上会亲自过来视察,带着纳兰和曹寅同至。考察工艺、挑选好物、上手亲制……此行皆是乐趣。
若是如此,自己一定要把《康熙皇帝幸觉盏馆》的场景画成长卷,在上面盖自己的章,也一并请求皇上、纳兰和曹寅盖章,成就一番名画之功。
然后,禹之鼎的脑海中就浮现出一首词来。
半晌,他将词中景色勾勒成画,对刘佳馆长道:
“我喜欢那首《浣溪沙》。尤其是这句:碧琉璃水浸琼枝,可人风调最多宜。现在就去找纳兰公子题字。”
“站住——!”
刘佳馆长大声劝止。
禹之鼎不得不收住了步子,回头问馆长什么事。
“ ‘可人’指的是得圣心的侧臣,‘风调’指的是风姿和人品极佳,要是被谣传成了:皇上始建琉璃馆,画师禹之鼎和侧臣纳兰性德自夸‘风姿’和‘人品’比皇上好,你俩不是等着领不敬之罪吗?”
“这都是哪跟哪?”禹之鼎愕然,“因为有皇上存在,我就不许读《浣溪沙》、纳兰公子就不许给我写两行字了?”
“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为了你俩好,劝一句:别节外生枝为妙。”
*
见到官云辞时,禹之鼎手里拿着那幅画好的《浣溪沙》琉璃图。
禹之鼎把今天发生的事都告诉云辞以后,问了她一个问题:
“真是奇怪,我自身书法也不差,却是不爱往画上添字,总爱叫别人来添,云辞格格你说我到底是自添好?还是如旧照别人赐字好?”
“你擅长画人物肖像画,又初涉西洋画,这二者都是不需要你加字的。”
云辞分析起来:“但你画别的闲情画和为诗词文章配画的时候,就少不得自己添字。我明白你不是没有添字的自信,而是觉得:自己的画,要配上更有才华的人的字,才能再升华出一种境界来。”“
“只有你懂我。“
禹之鼎和云辞一起走在小径上。
月下微雪,未落地而化。冷枝微湿,未着雨而润。
脚下青阶伸延,通往明月尽处,安知不见报春明莺?
云鬓礼帽侧歪,衔晚风过轻羽,自是道心中有真意。
“云辞格格,照理说,没有画师个人向皇上献年画的规矩,有的只是如意馆众同僚一起,合力画出一幅大作来进献给大清国,以求得国运昌盛、天下安宁。你说……我要不要打破规矩,给皇上画一幅年画?”
“画吧!”官云辞当机立断道,“要是纳兰公子和曹寅都给皇上准备了贺礼,你总不能无动于衷。但是你要想清楚画什么好。”
“琉璃瓶中花,报岁人皆夸。”禹之鼎念出一句自创的诗来,“画这个如何?”
“不同于俗气的:爆竹迎春图、五蝠送瑞图、灵鹿献宝图;也不同于画门神和道家尊者,从新意上看没有什么问题。花的寓意也很好,花开富贵,吉祥如意嘛。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你要意识到:琉璃作为佛前七宝之一,意义跟别的画中的意象是不同的。你既要在画中向皇上传达‘个人福报’之意,又要把画的整体意境拔高,彰显出‘江山清亮似琉璃’的恢弘之愿来,才叫做两全其美。”
“云辞,我明白了,谢谢你。”
“嗯。那——”她明朗一笑,“禹画师你拿什么谢我?”
*
明府。晚膳时分。
明灯在侧,暖炭微红。
纳兰父子坐在室外的小亭台之中,同吃火锅。
对于上午明珠留下的悬念一问,容若答道:
“在将来,阿玛的权力再大,不也是皇上给的吗?手握权力的重臣,生前死后,必然是得到罪名美名俱在的评价。皇上为什么要怪到我头上?”
“什么?”明珠大惊,“皇上怪你什么了?”
容若没有把皇上充满杀气的样子拿出来说,也没有把皇上那副“纳兰性德杀了也不冤”的预言似的话告诉明珠,只是对明珠劝了一句:
“阿玛,日后官场青云路是您自己的,但儿希望自己能够一直陪在您身边尽孝。”
——而不是让您白发人送黑发人,真的称了皇上的暗示之语。
“我明珠是靠自己的智慧和本事晋升的,没有靠过一点家势和人脉,也没靠过作为皇上的近臣的儿子。要是如此皇上还容不下你我父子,那我明珠还当什么忠臣?还报效很么国家?不如一家归隐田园算罢。”
“儿倒是想住在田园,看五柳先生之菊和共王孟之乐,可是时局由不得由不得你我父子想走就走,再说,走后……就不会被有心人清算了吗?”
“如今是在铲除鳌拜的关键节点,皇上怎么能威胁你?”
“要是皇上的话能叫阿玛受用,那儿觉得皇上也没做错什么。”
明珠骨气铮铮道:“皇上上哪里去找像你我父子这样的‘奴才’?在大清,人人都是皇上的奴才,可是你我父子对皇上——只有君臣之敬,而无奴颜媚骨!”
“阿玛您靠才学和本事晋升的确是胜过了大多数朝臣,但是人心不可能一成不变,切记:要多自省,将来掌权把持朝纲之事,适可而止就好。”
“你老实告诉阿玛,皇上对你做了什么?”
“此前,似醒非醒之间,从郎中口中听得:天心不可问,清泪近黄昏【注1】。阿玛不解其意,儿也似懂非懂,可是今日见过皇上之后,儿却是什么都明白了。”
“难道你的意思,是想对阿玛说:‘天心’即天子之心,‘黄昏’一语双关,即是指阿玛年纪渐大,又是指你自己人生矣矣?”
“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容若的神情,不是无奈而是清然,“所以纳兰父子,要做好‘成于君、也败于君’的觉悟啊!”
明珠只觉得一股刺骨寒意袭身,周身的炭盆暖意尽散。
他握着儿子的手道:“容若,阿玛不是像索额图那般的‘丢子保己’之人,所以你放心,阿玛必不会连累于你。”
“即便是皇上亲政以后,别有用心地要利用你来制衡阿玛,让你陷入两难,阿玛也觉得不会让你为皇上所伤害、所迫杀。”
“你是阿玛的亲骨肉,是一块阿玛放在手中都怕化了碎了的美玉,”明珠拉过儿子,“莫说是皇上,即便是乾坤定势而来,阿玛也会反了天道护你周全。”
容若露出一个微笑,“儿相信阿玛。”
“好。”明珠宽慰道,“不说这些了,吃饭吧!你喜欢吃素食,阿玛叫厨房去准备了一些山珍,你看看合不合胃口?”
容若优雅地拿过小火温着的茶壶,给明珠斟了一杯菊花茶。
“阿玛用心为儿挑的食材和准备的汤底,又怎会不合儿的喜欢?多谢阿玛。”
明珠端起菊花茶,不由得在心中佩服起儿子的话术来:
——用心跟有心,是截然不同的情份之词。
——换个表达,应是:“阿玛若是有心,不会不知道儿钟爱吃什么。”
——喜欢跟心意,亦是有所区别。
——容若巧妙传达了态度:“合儿子的喜欢,不等于中儿子的心意,但是儿子心存谢意。”
淡饮菊花茶,容若道:“许是在小亭台中吃火锅的缘故,心情和心境格外不同,回去后要写一首词为念,正在想用哪个词牌名好。”
“《采桑子》你用的多。”
“阿玛知道?”
“怎么,不晓得阿玛也是你的词的读客和鉴客吗?读过后,都记在心中,常常再温、尝尝再品。”
“那就用《采桑子》。”
是夜,回房之后。
明珠盘腿坐在窗边的双人榻上,看着空无一人的室内。
心想:朝中暂闲,但是心绪不闲,自己照着太皇太后的意思,先一步密训过的十几个精干八旗子弟,已经正经整装待发,明日就可去到皇上身边。
家里中少了夫人,枕边无人,寂寞倒是真的寂寞。
但好在是自己跟儿子的关系恢复了常态,见儿子少了些伤心的时间,多了些上心国家大事的样子,就已然是可喜可贺。
明珠打开小香鼎,用香拨挑了挑儿子亲手做的纳兰香。
后,他作诗一首:
餐香可并凌波香,春风未至花先发。
人间身在萧瑟中,白多红少不见沙。
撤炉罢饮深夜后,更记一语是牵挂。
叹得夜夜云兼月,东风不解玉自华。
【注1】天心不可问,清泪近黄昏。见第15、1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