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刻意绕到渌水亭附近,抖了抖雪,亲手剪了一束地栽的水仙花。
袖云提醒道:“公子,仔细水仙花的鳞茎处也是带毒的。”
“真奇怪,就想在……风雪之中抱一束花。”
这么说的时候,容若确实抱了一束浅黄色朵瓣的水仙花在怀中,且微笑着低头轻嗅。
袖云巧道:“公子方才沐浴完毕,已是活色生香,为何还要给自己添一缕香?”
容若抱着令自己欢喜之物往房间走,“想要一种安心感。”
“袖云,你说我这个生日过的痛不痛?”
“我耳边好像听见索党的人在骂:‘明珠,你儿子的喜怒哀乐左右圣心,这就是大罪。’我心中慌乱的很,心脏在疼,不抱着一束花不行。”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袖云觉得公子就好像是一只把胡萝卜抓紧在怀中的毛绒白兔。
——坚强中参杂着脆弱,在他轻轻起伏的心腔之间。
——镇定中渗透着恐惧,在他温看水仙花的眼神中。
公子只有在夜深深的黑暗处,才会露出真实的一面。
公子其实不是在等一个答案,而是借着一问,似有似无地倾诉着自己当下的心情。
公子需要的:是一个倾听者,一个能够被自己面对的、愿意认真听自己说话的人。
容若推开了房间门。
来到书桌前坐下,身披银烛柔光。
他一边赏画鉴石、一边跟袖云说话,一束水仙花却一直未离身。
*
另一边,明珠夫妇房中。
明珠问管家:“宾客都散了吗?”
管家答:“回老爷,已经全部离开了。公子所得的生辰贺礼,也已经造册记录完毕,等待公子的意思处理。”
“这些都罢了!”觉罗氏倒是真的关心容若,“公子从早至今未吃任何东西,他自己怎么说?”
“回夫人,公子吃了一个苹果,且交代了明日的早膳安排。”
“老爷。”觉罗氏看向明珠,“我看还是吩咐厨房做些夜宵的好,一会容若过来,你好歹劝容若吃点。”
“本官知道,夫人爱子心切。”明珠用眼神示意管家,按夫人的意思去办,“但是容若吃不下饭菜的原因不是明摆着吗?”
明珠指向自己的心脏,“他心里积郁着一口气,本官也一样。”
觉罗氏给明珠递了一杯茶,“如何处置于成龙,到底是皇上给拿主意,你们父子何苦这般不顺心。”
明珠谨慎道:“这可不是件小事!八成于成龙敢来我明府生事,就是索额图教唆的。皇上现在在亲政的兴头上,天不怕地不怕,极易拿错主意啊!”
比起寻常妻子会问的:“那可怎么好?”
觉罗氏道:“大清不能错啊,老爷你和容若有没有办法替皇上想出个万全的处理办法来?”
“这自然是有。”但是明珠很快摇头,“有也不能说,太皇太后忌讳。”
“纳兰父子帮着皇上,老祖宗也忌讳吗?”
“这个天下的掌舵人,是太皇太后的孙子爱新觉罗·玄烨。”明珠甩袖一叹,“纳兰父子,万千臣民,统统都是奴才。”
嬷嬷来回话:“老爷,夫人,两位小公子已经睡下了。”
觉罗氏点了头,又问:“长公子那边呢?”
嬷嬷道:“奴才经过长公子房间时,只闻见了一袭水仙花香味,不解其意。”
明珠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
*
容若的水仙花花束被放在了书桌上,用了一张米色稿纸包着底部,以让它们不散。
“放外头冷,泡瓶里孤,我不忍。”
因此,暂搁在我的书桌上共墨香、共玉味、共精神正好。
走向明珠夫妇的房间的途中,容若对袖云道:
“阿玛不容易,一直站在皇上的立场上为皇上办事,既要看清皇上的心思、又要明确皇上的得失,还要帮着被索党排挤、陷害、诬陷的明党之人力挽狂澜。这些,多苦多难。”
“我都知道,我心里深深地知道。阿玛信任的人只有我,全心全意为阿玛的人也只有我,我纳兰性德不能成为明珠的仕途的累赘,所以我要体会、体谅阿玛。我发誓,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明珠和明党变成天子的清算对象。”
“袖云,我去的不晚吧?”
“不晚,袖云觉得时间正好。老爷和夫人定是在等着公子。”
“纳兰容若好好的,生日好好的,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如此收尾,就是大好事。人生未到二十载,阿玛和额娘送我的生辰贺礼,我都一件一件地珍惜着、保存着,自付温度、自添回忆、自得圆满。”
“公子便是这般执着,只留下老爷和夫人送的生辰贺礼,旁的客人相贺的‘心意’,都是默默谢过之后、用‘楞伽山人’的名号来经世济民的。”
“佛说楞伽好,早已悟他生。”公子慈悲而温和,“愿我来世,得无上智慧、如海无涯、自由自在。”
*
“儿给阿玛、额娘请安。”
“快起来。”明珠道,“容若,吃点东西,阿玛和额娘与你一同吃。”
袖云仔细给老爷和夫人添了夜宵后,才为公子盛了一碗安神的莲子百合银耳甜汤。过后,她便下去了,因为她知道,接下来是属于明珠一家人的独聚时光。
“儿啊,明日早朝,阿玛想着带你一起去。”
“是,儿跟阿玛一起面对天子、索党、廉吏。”
“我也不想多提什么,你我父子烦心到这个地步,也该是有个停歇了。你的生日,阿玛自是知道你心中还带着痛,只怕是今夜的坤宁宫,皇后也要受皇上的气,皇上可怜啊,数来数去,除了向皇后发泄不满,他还能找谁?”
“儿专心吃夜宵。”
“老爷,不说这些事了。”觉罗氏体谅容若的心情,“好好陪儿子吃饭。”
“昔日太白说:暝色入高楼,楼上有人愁,儿今晚给接了两句:人在玉楼中,楼高四面风。【注1】”
“容若,阿玛和额娘不是不让你读李白的诗吗?算命术士之谶言:江城五月落梅花,人生三十终抱憾。不得不防啊!即便今日是你生日,额娘也要这般提醒你。”
“他接的那句是说:高处不胜寒。”明珠吃着虾仁小面,“从唐朝至今几百年,太白的那句诗,也就只有咱们儿子敢接且接的好!此句必成千古名句。”
“儿太清醒了,所以才有这番感悟。”容若饮罢碗中甜汤,“实质是:人在朝堂中,冷箭未可封。罢了。”
“还没资格站入朝堂的时候,我就想:做个人上人多好;等到进入了朝堂且站在离天子最近处的时候,我就想:这站着怎么提心吊胆?这殿内这么这么冷?而当我有机会或者说特权把我的儿子也带入朝堂的时候,我就想:老天爷对我明珠不薄,真是不薄啊!”
容若微笑地看明珠,微微露出了手腕中的极细小凤眼菩提子手串。
——何谓孝?为父分忧?不是。
——让父有所得、有所悟,同时也让己心境开明、澄澈,才可谓孝。
“如今,我是真真切切地得了解,就是容若说的:楼高四面风,春来也不觉啊!朝堂和明府,皆如此。”
“老爷,本该你开导儿子,怎么反过来被儿子开导了?”
“我的容若,一生疼惜的容若。”
明珠感到又欣慰又叹喜。
要是用一句话评价自己的长子,那就是:容若,难得且不可多得。
*
吃罢夜宵。
明珠吩咐下人把夫妇二人给儿子准备的生日贺礼拿过来。
觉罗氏把一个黑色的、上面嵌金装饰的经文匣放在桌面上,又慢慢挪到容若手侧,慈爱道:“额娘亲手抄写了经书,期间亦是为容若诵读多次,现就将它当作生日贺礼相送,可觉得欢喜?”
容若最是悟得佛理,日常访遍名刹、自己研习和注释佛经,境界超凡。
妙觉禅师亦道:“公子是具有慧根之人,不求亦多得,切勿惜己爱人过甚,否则天命难回。”
那个时候,容若只是盘着手中菩提子,应道:“多谢大师开示,我会。”
——会什么呢?
——会记下、会改变,还是?
他并未直说。
“多谢额娘,儿喜欢且欢喜。”容若一脸欣喜,“抄经诵经之人,都是有福之人,儿与额娘共福报。”
觉罗氏拉着儿子的手道:“额娘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就盼着你平安顺遂。日常多添些菩提子、经书、愿带加持,心安之处就是福啊!”
“儿也是这么想。”容若先一步答应觉罗氏道,“儿得空,多陪额娘去寺中礼佛、坐禅。”
“好。”觉罗氏笑道,“与你一同,额娘别是愿意在寺中多留。”
“那阿玛一个人在家中岂不寂寞?”
“你阿玛只想在朝中当个第二大忙人。”觉罗氏对明珠一讽,“哪里来得时间寂寞?”
明珠不好意思笑,“夫人这话将我置于何地?来日,我与你们母子同去寺中就是。”
明珠笑问:“容若你先猜,阿玛把你给的‘九天玄鸟羽毛’变成了什么样?”
“儿猜不到。”容若倒是不应了,“只想来个开盒之喜。”
“那你要是看羽毛原封不动,岂不是会失望?”
“阿玛舍不得看到儿失望的眼神吧?”
“好好好,阿玛拿你没办法,你打开看——”
容若打开手中华美的锦盒,看见了一卷轴。
优雅起身,双手展开,瞬间大喜。
画中,意境可得一细品:
风轻雪微,回廊曲折,书阁静谧,云流帐舒。
筝锁清音,人有佳话,仙鸟报喜,美玉生辉。
再一细看:
这幅看上去浑然一体的画作,却是有三种运笔的基调:雄浑厚重、刚劲有力、轻姿惊龙。果然,在落款处,有明珠、揆叙、揆方的印章。
——这份生日贺礼,是阿玛和两位弟弟一起为我准备的。
——天衣无缝,堪称完美。画中无我,我在画中,挚语更胜翅羽,佳音更胜清音。
容若越发地喜不自胜,不住地用掌心抚摸画轴。
画中,另有明珠所作所题的《菩萨蛮》一首:
小立雕栏雪微恙,慢回渌水轻调放。恻倚藏书阁,倦云与幔帐。
锦筝罢翠羽,弦外天下语。相邀报君恩,玄鸟须抱玉。
【注2】
容若怀着激动的心绪,谢过明珠:“真好!有阿玛、揆叙、揆方的一笔一墨、千情千景。真好啊,容若万分感慨!”
明珠笑道,父子之间哪分什么谢与不谢?
“阿玛从你手里拿过羽毛的时候,就决定要给你一个大惊喜。你什么都不缺,所以阿玛决定送你一份到心坎里面去的礼物,就是这幅包含着纳兰家真情的画轴。”
“来,容若。”明珠起身来到儿子旁侧,一同看画,“你来添上几笔,让这幅画变得更完整、独一无二。”
“袖云,快去拿笔墨、还有我的印章呀——”
“是,公子。”
袖云才出去,门外就传来了两声欢快的请安声:“儿等给阿玛和额娘请安。请容若哥哥安好。”
觉罗氏一见进来的是二公子和三公子,惊讶问:“你俩不是先睡了吗?”
揆叙和揆方同时道:“长兄生日,我们要跟长兄一起。”
容若对两位弟弟的“忽然出现”自然是高兴无比,这样才是完整的一家人嘛。
小揆方问:“容若哥哥的生日贺礼类目,为什么要造册整理?不怕留下把柄吗?”
“阅后即焚。”容若温和道,“揆方你要记得,送礼之人数之不尽,礼之来源也探之不清,记录类目只为不忽略送礼人的心,不管是用心或是居心,这点都不能忽略。要学会记下送礼者有谁,人一直都处在自己无所知的关系网,利弊相伴相生,进退既难又易,舍得半悟还明。至于所收之礼受用或是不受用,主动权就在自己,自己如何处置都无妨。”
小揆叙问:“容若哥哥不去放贺礼的房间看看吗?”
“只怕一年看了,年年都会看。”容若的目光落在卷轴和经文匣上,“还不如守旧唯一,只存亲人之心意最佳。”
“容若哥哥还记得自己在除夕的时候许过愿,想要:清茶伴菩提。”小揆叙拿出一张笺纸,“我跟揆方翻阅卷籍,整理出了不少茶方,给容若哥哥当生日贺礼可好?”
“真的?”容若惊讶,“那太好了!”
“容若哥哥调香制香一绝,想必改良改善茶方也是可比茶圣陆羽。”
“愿携羽清饮,得当下极妙;愿解今世名声,得来世菩提。”
容若双手接过茶方笺纸,卷在九天玄鸟羽毛的握柄上,珍藏在袖中。
然后,他提笔蘸了墨水,在画轴上绘下:一望烟波。
“好是万几清暇日,不须惆怅忆江湖。”
小揆叙不解,指着长兄的题字问:“日理万机的‘万机’,容若哥哥可是写了错字?”
“是通用的。”容若心中,对画中的佳境有所向往,“真希望能从日理万机的君王身边偶得空闲,真希望没有门客和朋党……阿玛,您说是吗?”
明珠看着儿子别有深意的“着笔”,笑道:“此刻,便是。”
——那以后呢?
容若亦笑。
这个问题,不该问,不能问。
纳兰一家子一起围桌坐下。
此中的氛围,是容若真真切切地盼着的、小心翼翼地珍惜着的,这在外人眼中的“寻常”,对他而言却是“不寻常”。
嘴角弯起的弧度中、温眸中、感动中,容若问自己:
新年是重要的日子,生日也是重要的日子,二者挨的很近。
那么接下来呢?下一次这样的日子是什么时候,有谁可以给我一个答案吗?
*
容若回到房间。
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自己的水仙花花束。
“袖云帮公子整理和校对词作,数着公子写荷花最多,写梨花居次有十二首,而写水仙花是两首。”
容若带着温润的笑容,“都是花,烛花算吗?”
“算。”袖云为容若宽衣,“公子写烛花的词作有三首。”
容若抱花到长榻,“那你定是记得。”
袖云伴在旁侧,“第一首,风也萧萧,雨也潇潇,瘦尽灯花又一宵;第二首,离人偏识长更苦,夜寒惊被薄,泪与灯花落;第三首,回首西风,数盏残钟,一穗灯花似梦中。”【注3】
容若问她:“你觉得哪首写的好?”
“袖云喜欢第三句。因为‘穗’字带着温度,仿佛公子的温言还在耳边。”
“我也觉得第三首写的最好,西风残钟,梦中花一穗。”
容若说着,拨了拨水仙花花瓣,落下一眸清光。
过了会儿,容若道:
“我不躺床上了,直接睡在靠窗的长榻上。把窗户打开一点点小缝,有风透入就不怕水仙花香浓侵体、会毒着害着什么的。”
“让我抱着一束水仙花睡……离不开,离不开花啊,那种感受,难言的感受,袖云。”
整夜留细缝开窗?
袖云自然是舍不得公子这般苦自己。
所以公子侧躺睡下后,她便关上了窗户,只取一把小扇来,在水仙花香浓时,轻柔摇扇。
水仙花绝非疗伤之花。
公子会这么做,原因只有一个:
所有的生日贺礼,不似花束冰清玉洁。
露水狠碎盏锋利,他好怕弄脏了自己。
公子是个干净到让人心疼的人,纯粹的时候那么纯粹,孤独的时候那么孤独。可是,公子会笑,笑起来很好看。
公子沐浴良久,洗净了一身的无尘之尘,用意大抵也在于此。
*
次日下午,曹寅前来明府。
容若以为是玄烨叫曹寅来的,结果不是。
但是话说回来,玄烨没有“一点风声”和“一点举动”传来明府,容若反而不安。
曹寅匆匆跑上前去:“容若,你在干什么?”
容若见曹寅的模样,瞬间生了怪,便停下手中动作,问他:“我在打扫渌水亭,怎么了?”
曹寅神情差异,“你那副留在‘庄周梦蝶’字画店的上联,被索额图的次子格尔芬给对了下联。”
容若波澜不惊,甚至不问格尔芬所对的下联的具体内容,只道:“他要是对的出彩,那就是我欠他一幅字画。”
曹寅拉容若到石凳上坐下,不可思议地问:“你为什么这么平静?”
“原本我对周老板说,上联挂到我生日当天为止。后来,我又跟他说:这个上联一直挂着吧!”
曹寅觉得容若是强作乐观,就问他:“为什么?”
“我自找惆怅,问自己:纳兰性德,你这一生,不会是在未尽之前都得不到一个满意的佳对下联吧?”
悲情上头,容若不由得垂下脑袋,神色小伤。
“容若,你到底怎么了?”
“没事。”
“怎么会没事?”
为什么对下联的,不是沈宛?
——宛卿你是江南才女,为什么不……
【注1】纳兰性德《菩萨蛮.春云吹散湘帘雨》
【注2】
释义:
1、背景:康熙皇帝擒拿鳌拜后,直接上太和殿直面群臣,明珠和索额图紧跟君后同行。
2、上半阙:容若站在皇宫的雕栏玉砌后面,眺望意气风发步入朝堂的康熙皇帝和在天子身后的父亲明珠,没人发觉他的身影,就跟他自己也未发觉身上已经攒雪微恙了一样。回家以后,容若在渌水亭调养身体和放松心情,偶歇在家中的藏书阁穴砚斋窗侧,云卷云舒,风动帘幔,亦是一人一景。
3、下半阙:明珠知道容若厌琴爱筝,筝以仙鸟羽毛装饰为贵,可相比之下,明珠更爱跟容若一起聊国家大事,字句之间的珠玑,胜过一切丝竹音。明珠盼着父子共同为国效力,九天玄鸟的羽毛能够护的如玉般清润的容若的周全。
【注3】纳兰性德作品《采桑子》《菩萨蛮》《采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