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之中,父子俩人临窗而坐。
明珠点了一盏纳兰香,看样子是想跟容若作久谈。
“儿啊,今日福建水师统领施琅在朝堂之上为你说话了。即便是‘容若公子一套私服五万金’的谣言是从他口中传出的,阿玛仍旧觉得他是个人才,日后必将精忠报国。”
“施琅从福建来京师了?儿不知道。”
二人有过书信交情,尚未见过面,所以得知施琅离的近的消息时,容若多少为之振奋。
“阿玛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明珠转而问,“你看这福建水师跟陆军铁骑相比如何?”
“横向或是纵向都不能放一块比。”容若想了想,“要说当下,皇上肯定是重视陆军铁骑比福建水师要多,毕竟‘撤藩’和‘平藩’是计日程功之事。”
“你说阿玛要不要先往福建水师投个赌注,赌施琅能够成就一番大功绩?”
“儿觉得可行。阿玛您会说话,等到时机成熟之时,可向皇上言及施琅,您下赌注之前也要先探路探皇上的态度,不是吗?阿玛您看得透,定是不会只下赌注,而不为自己和为纳兰家留‘万一赌错了’的后路。”
“是啊。”明珠深深感慨,“如今的朝纲和局势,眼光不放长远不行、不慧眼识珠更是不行……”
随后,明珠问起了这半晌家里的情况,听到容若差点被暗器所伤之事,十分关切地询问了儿子有无受到惊吓,直到容若说了三次“儿没事”之后,才放下心来。
明珠扬言要把“暗器”的出处细查,查到线索后,将涉事之人全部处死。容若说,既然是暗杀用的神器,哪里会交给外头的工匠去打制?多半是恶徒自制的,阿玛的人越是费心去查、越是查不出结果来。
明珠气愤道:“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容若反问:“是利用皇上的禁书令,来对我下手的阿玛的政敌的手下所为?还是与张岱同一立场、为之出气的前明壮士之举?分得清吗?”
明珠执意道:“那些恶徒,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请阿玛不要中了暗处敌对势力的挑衅。”容若起身请礼,“静观其变。”
“阿玛要是静观其变,怕是你的命就没了!”明珠焦躁道,“如今明府四面楚歌,阿玛是担心你啊!”
“阿玛不妨揣测揣测皇上的用意:皇上拿纳兰性德作为禁书之由,真的是无谋之举、冲动之举吗?不是,皇上在布一个大局。”
“你的意思是?”
“皇上想要冲破受制于汉人文化钳制的局面。”容若颇是自知,“阿玛你说,儿即便是满腹才情又怎么样?摆在皇上的治国愿景面前,他想对儿怎么利用还是怎么利用,怎么压制还是怎么压制,儿这条命和儿这一生,在皇上看来就是属于他的,不留反驳余地。”
“莫论当下,”明珠皱眉,“日后皇上想要牺牲你来成就自己的宏图大业,你也认命吗?”
“儿没有认命。”容若清醒道,“只是在说事实。”
“到时候你如何应对?”
“儿即便是死了,对皇上也只有这一句:一生逐寒,杜鹃啼血。”
*
密林之中,宋应星宅。
沈宛把容若给的蜀葵小苗缓苗数日之后,才落地去栽种。
这么说来,公子现在是半步也没法踏出明府了。
铁定支持张岱的“激进分子”也好、趁乱而动的“索党之徒”也罢,无一不是对公子虎视眈眈。
沈宛遥想起那一日。
容若从皇宫回家以后,就取了一盆蜀葵小苗出来,放在了“饮水词歌·素菜馆”的特设雅室之中,留了一张字条:
此为蜀葵,友张纯修所赠,奈何家府不可栽此物,深憾之,遂转望宛卿收下。悉从张君听闻,蜀葵五月可到生长盛期,株高三米,花大盖掌,望宛卿择空旷之处栽种,不负繁花似锦约。
纳兰(致)。
字条之下,有容若写的小笺一枚。
《缒金丝·与卿见》
莫道秋花淡鹅黄,几片夕照更添香。我自零落识春,留却刻舟迹一行。何求?东君吹瘦,檀心翠叶,为谁轻妆。迎风处,楼阙铃铛。
饮尽流觞,方知此身不由,拂去憎与夸。京华公子乘月去,江南红颜莫思家,烟水茫茫处,双鲤吹浪沙。思来日,简衣素履向山发,与卿见、蜀葵花。
宋应星从里屋出来。
“御婵,你在做什么?”
“回师傅,前些日子,我从市集上购得一盆蜀葵小苗,已经过了缓苗期,正往地里栽呢。卖花的小贩告诉我,开的是鹅黄色的花儿。”
宋应星不禁仰望起来,“蜀葵这东西可了不得,一旦没命地长,能高过我这间宅子。”
“我会好好养的,等到花开后,还能收获蜀葵子。”沈宛充满期待,“有人喜欢菩提子,我就近水楼台,把蜀葵子收了为趣。”
宋应星顺着她的话问:“你说谁喜欢收集菩提子?”
“我只是举个例子而已。”沈宛笑了笑,“师傅怎么能叫我说出个具体人名来?”
“我安排在内宫的探子说,康熙皇帝对一串自穿的十四瓣金刚菩提子手串十分在意,你不会是在打皇帝的主意吧?听师傅一句,即便是为了大明,凡事也要好好部署才是。”
“师傅多虑了,‘菩提子’我就是随便说说,当不得是有所指。”
“那就好。”
二人进入屋中。
宋应星指着装《天工开物》全卷的加锁箱子,略气道:“康熙皇帝如今把张岱的书《夜航船》列为禁书,怕是这一朝都不会开禁了。我的书也有抄本流出过,就是不知道纳兰性德看过没有,会不会再做自私之事!”
“再做?”沈宛不解,“师傅是指什么?”
“探子给我回话说,纳兰性德准备写一部百科全书,叫做《渌水亭杂识》。他怕无法超越张岱的同类大作《夜航船》,就找了个借口,称张岱的书思想偏激、内容偏颇,不利于大清统治,叫康熙皇帝把《夜航船》给禁了!”
沈宛神色惊讶:“这怎么会?”
“怎么不会?”宋应星宁愿相信探子的话,“翩翩公子帅气的样貌和满腹的才思之下,是一颗丑陋善妒之心啊!”
沈宛想起登高前日,自己跟容若一起去踩点登高地附近有没有水源地时,容若就提起了张岱。
容若称张岱为“张岱先生”,对他无比尊敬,说有机会自己想拜访他。
如此佳公子,竟然被像师傅这样的“前明士人”们一致误会成了“才高善妒”和“自私为己”之人,沈宛真替容若抱不平。
*
索额图府邸。
李光地带了施琅前去拜见。
穿过回廊之时,李光地特地提醒道:“施大人呐,索大人有意将你揽入麾下共同效力朝廷,你可不能仗着一副倔性子不识抬举啊。”
施琅作为一名武将,对如何选对立场,所谙非深,只晓得“明索两党”各怀心思,自己不管是沾了明珠的边还是沾了索额图的边,都不见得往后能得个自由之身,还不如保持中立得了。
“施大人。”李光地没听见他回应,只好再多说了一言,“你堂而皇之地在朝堂上承认了自己对贵公子的衣料费的造谣,还公然说贵公子有多大度,这可不是明智之举啊!”
“李大人为何这样说?”
“难道你不知道明珠大人是个锱铢必较、秋后算账之人吗?”李光地对施琅恐吓道,“所以你还不如稳稳当当地追随索额图索大人来的好啊!”
入座客厅。
索额图对施琅非常客气,原因直接明了:施琅如今只在福建统率水师,实在是屈才了,与其让他被明珠父子拢络了去,还不如先一步让他死心塌地地成为一个索党之人。
“施大人,你自称跟纳兰公子有书信往来,你要知道,皇上最忌讳的就是:官僚与自己身边侧臣的相互勾结,这可是‘藐视君威’和‘有营私之嫌’的大错行啊!”
施琅哪里吃李光地和索额图一前一后的惊吓之法和施压之术?
作为一介武夫,施琅为人正直,压根不怕自己的“书信之行”被人抨击。
见施琅无动于衷,索额图继续道:“皇上信任你还是忌惮你,全在一念之间。你要是照着纳兰公子的建议,把福建水师训练的可以敌国,也就是两个后果:第一是背负了重任去打郑成功;第二是担上一个‘造反’的污名死无葬身之地。你说皇上会怎么对你?”
施琅道:“下官只懂得练兵和搞海上贸易,跟索大人这样善于玩弄权术和心术的朝廷高官实在是相处不来。”
索额图不由得想大骂:
——本官是为你好,免得你落入明珠父子手中,被玩弄于股掌还不自知。
——本官想要一步一步地提拔你,只要你对本官忠心效力,你心里没点数吗?
索额图装出善意的样子,道:“施大人,朝廷上的事情你要是理不来,本官也无需你去理,你只需在回到福建以后,把心思多往本官身上靠就好。”
施琅询问:“下官要是跟纳兰公子断了往来,而追随了索大人你,能够得到什么好处?”
“哎呀施大人,话可不能这么说,我索额图岂是个挖墙脚之人?我只是在救你罢了!你要是投靠我,立功立威,成为沿海令人闻风丧胆的第一勇士,到时候莫说一个水师提督之位,即便是靖海将军之殊荣也不在话下啊。”
“索大人的意思是:下官能够成为一位将军?”
“这如何不能啊?”索额图笑着拍了拍施琅的后背,“有战功、有名望、有本官的担保,靖海将军之位非你莫属啊!”
施琅不是个贪图高位之人,只一身傲骨,想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罢了。
所以,他并未被索额图所诱惑,而是都索额图拱手道:“下官三日后回归福建,索大人不必派人来送。”
索额图在心里一怒:
——好你这个施琅,敬酒不吃吃罚酒,是把本官的好心当作驴肝肺了吗?
——还是明珠父子许了你更大的好处,以至于你敢不把本官的意思放在眼里?
索额图皮笑肉不笑,道:“施大人,前路风云莫测,你可要好好看清楚方向再迈步啊!本官这里,随时欢迎你来坐。”
“多谢索大人,下官告退。”
施琅一身正气地走出索府。
他哪里能够料到,在日后,自己终究是卷入了“明索两党”的洪流之中,共面台岛。
只是——
他行的是正道,所以不惧亲自督战的“特命钦差大臣”索额图;
他扬的是正旗,所以更不怕后发制人的“特命招抚大臣”明珠。
*
几日后。
沈宛在院子里空旷出给蜀葵浇水。
她在心中想到了容若说过的一番话:
“大清要想文治天下,需得汉籍士人之心。康熙皇帝继承祖上的江山易,收服天下士人之心难。哪怕多得一份士人忠心,也可以一当百。”
那时她问:“公子怎么看待汉籍的士人们?”
容若道:“我一面尊敬扎实用功之人、一面回避沽名钓誉之辈。但是二者有一共通点,就是对自身的根源的认同。所以本着‘汉籍士人不可欺,汉学经典不可负’之心,我结交了不少汉人朋友,他们当中有人善待我、有人虚捧我、有人求于我、有人利用我,我看得出,但是不想挑明说。”
她问:“为什么?”
“做个观察者比直言者好。”容若捂了捂心脏,“最起码在自食苦果的时候,心里有数,痛的没有那么彻。”
沈宛弯腰,用指尖碰了碰蜀葵小苗叶子上的水珠。
等到五月花开时,要是无法携手容若到这里看鹅黄花,就给他画一幅画,把最神似和最漂亮的鹅黄花画给他看。
然后,沈宛决定:
在画的落款处,要盖上他为她刻的印章。
*
徐乾学在午后到来。
没一会儿,“禁书”事件的当事人张岱也来了。
“张公啊……”徐乾学摆出同情的模样,“如今你的大作《夜航船》已然被禁,再难让世人们看到了,可是心中悲恨万分?届时纳兰性德的仿作《渌水亭杂识》问世刊印,你是看得还是看不得?”
“能解《夜航船》者,天下唯纳兰性德而已;能听《夜航船》讲授者,天下唯康熙皇帝而已。第一才子和至高君主都看过了我的书,我还有什么好悲恨的?”
张岱摇了摇头,豁达道:“至于说纳兰性德的计划之作,我怎么会看不得呢?我甚至想看他的原稿,谁不知道他写的一手好字?”
徐乾学见没法煽动张岱的情绪,就转向宋应星,叹声道:
“宋公,虽说你在暗处,不如张公那般出入士人圈子、树大招风,但是难保朝廷不清算到你头上啊!你那暗藏书中的‘华夷之辨’的思想要是被贵公子察觉了,到皇上耳边那么一说,就不是禁书毁书那么简单了,而是直接砍脑袋!”
宋应星大笑,后反问:“比起贵公子,我不是更应该提防你吗?徐乾学,你不是个好人,且早存了出卖我之心。“
“宋公、张公,还有宛姑娘,你们可别怨本官做了朝廷的走狗。”
徐乾学自己承认了。
“本官现在,可谓是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前有太皇太后孝庄亲自出马,叫我这个汉籍大儒为纳兰性德正名;后有康熙皇帝叫李天馥把纳兰性德的画作《春无踪迹谁知》图给我,叫我带着那玩意儿到‘前明士人’当中去作死——收集众人看法后回禀于圣前。”
“本官这不是:从恨不得纳兰性德获罪的推手,不得已成了救他于危难的帮手吗?真是老天爷和时局都不允许本官对贵公子落井下石啊!”
沈宛故意道:“谁叫徐先生你如今不属于明党、也不属于索党呢?朝廷不就是需要你这样一个‘保持中立’的官员出来办事和让‘前明士人’们闭嘴吗?”
“保持中立?”徐乾学一跺脚,“明党弃我,索党弃我,我参合不进去两大派阀而已,不必把自己塑造的太高尚。”
宋应星抚掌,对徐乾学大笑而讽。
“徐乾学啊徐乾学,你以为自己有本事扳倒‘明索两党’吗?两大天王要是一并倒了,朝纲向谁倾斜啊?你还得至少熬个二十年,才能见到‘明索两党’的分晓。那个时候康熙皇帝早懂该如何治国和治人了,朝纲即便是倾斜了,铜墙铁壁向他倒去、也砸不死他!”
“宋公所言极是啊!”徐乾学一脸谦虚,“还望宋公再向徐某赐教。”
“你现在能叫是纳兰性德的老师吗?”
“天下……还是认的!”
“古往今来,几时有过老师接‘太皇太后懿旨’和‘皇上口谕’,来为学生摆平麻烦事的呀?”
“我徐乾学……就是个首例!”
“废话!你直接说‘没有’不就完了?强调自己的名字做什么?!”
宋应星对眼前人一瞪。
“徐先生,你要抱着粉身碎骨的觉悟去到‘汉籍文人’和‘前明士人’当中——好好塑造纳兰公子的品格和形象,一点抱怨不得、一点马虎不得!”
“我——”徐乾学单手紧紧地握住一个茶杯,“真恨不得……”
“闭嘴!”
宋应星对徐乾学当头一喝:
“你有什么资格跟太皇太后和皇上讨价还价?你落入今天的‘局面’,说白了就是:贵公子在暗地里向太皇太后和皇上讨的‘恩典’【注1】。你还不明白吗?”
*
“宋公,你在‘前明士人’当中影响力是最大的,不在暗处帮我可不行啊!”
徐乾学忽然往地上一跪,连基本的尊严都不要了。
“我给您跪下了,帮帮我啊……”
宋应星沉默良久,终于站了起来。
“徐乾学,你给我记着:如今你是在大清天子手下为官,天子的权威比行动所带来的后果重要,你想不丢官不丢人,就好好照着天子的意思去办事。”
“那也得徐某能够办成事才行啊!”徐乾学恨道,“我这三寸不烂之舌,哪里比得上宋公你的威望?”
“我现在是想出山助你一臂之力也出不得,因为我不想拿自己的行踪去冒险。”宋应星仰头看天,深吸了一口气,才水平直视着前方道,“你耽误了多少天了?还不快去完成孝庄和康熙下达的使命?”
徐乾学惊问:“宋公,我现在怎么去?”
宋应星板着脸,伸手往前一指,果决壮行道:“忘记你徐乾学是谁,本着纳兰性德的老师的身份去,这个理由够了吗?”
“是!”徐乾学浑身一震。
*
打马回府取画作的时候,徐乾学使劲朝上空抽挥着鞭子,在偏僻的林间小道上大吼:
——纳兰性德,这回是我输了。
——但是你等着,这件事之后,我定会漂漂亮亮地反将你一军,让你陷入泥潭无计可施。
【注1】
宋应星的推断正确:
1、容若暗示孝庄:“徐先生可以为我正名。” 见第61章
2、容若借老师李天馥之手,把《春无踪迹谁知》图拿给玄烨,暗示玄烨:“徐先生才是能够——追寻‘汉籍文人’和‘前明士人’两方踪迹,将我从难局之中脱出之人。” 见第6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