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额图已经是第三次到祠堂里面去给赫舍里一族的列祖列宗们磕头了。
这次,他带上了儿子格尔芬,等到“感恩仪式”完毕以后,父子二人回到了花园里就坐,观赏一盆盆新摆的秋菊。
听到“押对题”这三个字时,索额图惊问:“我儿如此厉害?”
“阿玛,开学第一天,徐乾学考诸生的题目中就有跟苏东坡相关的《策论》,所以儿才准备的充实。”
索额图喝了一口茶,“那你如何知道往‘君臣关系’上面去思索文章?”
“儿当然不是只准备这一篇文章,儿的脑海里,”格尔芬指着自己脑袋,“思索出来了整整二十篇‘论题’的行文框架!”
“你……竟然这般有心、这般完善。”索额图对格尔芬是刮目相看,“阿玛还以为你这辈子也就这样,只能子承父位,没想到可以盼来你有出息的一天。”
佟佳氏问:“儿啊,接下来是春季的会试,你可没法根据国子监的先生们的言行提问来押题,更要好好读书才是。”
“儿有一个宝物。”
“你该不会是想作弊吧?”索额图惊问,“阿玛先警告你,别因为你一个人的错行,把这个家的声誉全给毁了!即便是你会试落榜,也没人会怪你,照着阿玛的安排来领职进宫做事就是。”
“儿是指这个。”格尔芬从腰间解下宝物,“兰草香包,纳兰兄送我的,高洁如他,助我文思。”
“糊涂啊!”索额图语重心长地一训,“你怎么能收纳兰性德给的东西?”
“怎么不能,纳兰兄是真心祝愿我在秋考上‘兰桂齐芳’的呀!”
“万一他想害你呢?”索额图警醒道,“这香包里面要装了什么不怀好意的心机,被巡考官查了出来,你向谁说理去?没准连本官和明珠都会被卷进去。”
“儿以为,阿玛你不该拿看待明珠的习惯,去看待明珠的长公子。”
“把这个兰草香包拆了!”索额图忽然下了命令,“本官倒要看看,纳兰性德在搞什么鬼。”
“要是儿不听呢?”
“不听?”索额图单手叉腰,“那你想干什么?”
“儿要跟纳兰兄一并庆贺乡试中举之事,包下‘花鸟风月楼’的场子!”
“混账!”索额图大骂,“来府上相贺的宾客你不好好接待,一副心思去亲近明珠的儿子,我怎么会教导出你这样一个不知好歹的儿子?”
格尔芬挺直腰板道:“接下来中举者要一并去拜见座师徐乾学,诸生都是认纳兰兄的才华和看纳兰兄的面子的,儿自然也是跟纳兰兄一起去,不搞特立独行。”
“夫人有何话说?”
“明府安静异常,老爷你说是明珠自甘如此?还是真的在党争之中处于下风,无人前去给他的温润公子说句吉祥话?”
“风水轮流转罢了!当初索府冷冷清清的时候,本官是怎么过来的?如今也该叫明珠尝尝滋味了。要怪就怪他的儿子即便是高居榜首,也没有百鸟朝凤的命。”
“纳兰父子的心态倒是好。”
“好什么?”索额图一挑眉,“指不定一起在酝酿什么损招来攻击本官呢!”
*
朴尔普带着女儿云辞一起去了明府。
阿玛不在,容若就独自接待瓜尔佳氏父女。
不过,朴尔普和云辞这趟来,不是为祝贺中举之事,而是为朝堂上的风云。
“容若,你可知道在朝堂上你阿玛说什么了?先是指责内阁【注1】,后是抨击小阿哥承祜恩宠太多于礼制不符,处处在跟索额图过不去啊!”
“说该说的话,管该管的事,没什么不妥。”容若接着问,“皇上是什么态度?”
“皇上处在自知和为难之间。”朴尔普就事论事,“本官觉得明珠大人说出了不少大臣的心声,最近皇上确实是过于放纵内阁和有失雨露于后宫了。”
容若一惊:“难道阿玛现在是在养心殿里跟皇上据理力争?”
“是啊!”朴尔普忧心忡忡道,“退朝以后,就只有明珠大人往养心殿那边走了。”
“惊动太皇太后了吗?”
“这本官不知道。但是容若你想想,太皇太后总归是一个女人,后宫之事就是她做主啊!那些过分繁多和奢侈的礼节和家宴用在小阿哥承祜身上,没有太皇太后点头能行吗?所以明珠大人哪怕是忠谏,也是碰在了钉子上。”
“阿玛不是因为党争才这么进言的。”容若明白明珠的意思,“后宫对一个尚未满周岁的皇子‘恩礼过甚’的风气一旦起来,必将叫往后的嫔妃向往之和效仿之,不利于中宫皇后名声,更会挑起嫔妃不安分守己的苗头,无益之处太多。”
“关键是有多少人能跟你想的一样呢?朴尔普反问,”大家都会认为:明珠大人为了反击索党,一下子就拿后宫开了刀,完全不顾皇上和太皇太后的颜面。“
容若忽然明白了朴尔普的意思:
与其说是来传音讯,不如说是来卖人情。
果然,下一刻,朴尔普立刻道:“小女云辞敢说话,容若你会说话,你俩现在得一块儿进宫去,否则皇上和太皇太后一并生了气,对你阿玛不利啊!“
“云辞。”容若问她,“你觉得呢?”
“公子,人如鱼,遇水则生离水则死,你不能这般赋闲在家,应让皇上认清一个理儿:索额图的治国安邦之能,输于弄权傍戚之心;明珠的为臣生存之道,胜于安身立命之本份。云辞可有说错?”
“没有。”
“后宫之事,想必云辞想对皇上直言的话,与公子所想有诸多类似,但是为了大清为了皇上,不得不说。明珠大人一己之力未必够,还需要你我这样的同龄人才行。”
“你我还未成亲——”
云辞你怎就知一定劝得动皇上?
“快了——”
公子,你我不是第一次配合行事,可速可达。
反观朴尔普,就女儿云辞和纳兰“贤婿”的对话的字面意思听来,禁不住是大喜,只当是:郎有情,女有意,相互之间情投意合,可以慢慢走到一块去。
*
养心殿内,玄烨和明珠原本正在冷战。
玄烨一看见顾总管把纳兰和云辞格格一并领了进来,瞬间大怒,拍案道:“你俩是来给明珠说情的?还是来像明珠一样指责朕的不是的?”
复又强调了一句:“赫舍里皇后是中宫,嫡长子本就有别于其他皇子,享受礼节优待和宴喜之乐,碍着你俩了吗?”
云辞犀利指出:“重女子而不重臣子,偏嫡子而死要面子,皇上你算是明君吗?”
玄烨脸上掠过一阵乌云,对方“骂”的如此直白,怕是连三朝老臣都不敢。
纳兰陪跪在明珠身侧,直言道:
“皇上,后宫增添子嗣,您高兴太皇太后也高兴,那是爱新觉罗家的家事,为臣者的确是不该多做干涉;但是,对小阿哥重视太过,以至于有了立储之猜,就算是大清的国事了,臣像阿玛一样,必须对皇上相劝。”
玄烨眉毛一挑,好呀纳兰,朕还没有过问你中举之事,你倒是先区分起朕的“家”与“国”来了,现在在你面前的,是“玄烨”还是“康熙皇帝”?
玄烨没有给自己辩解,而是冷问了眼前“这一对”一句:“纳兰云辞,朕看你俩是商量好了,有意跟朕过不去是吧?”
明珠道:“皇上,专宠皇后只会让索额图在朝中自恃扈,优待嫡长子只会增长大臣们的押宝之心,于国家社稷不利!臣明珠就算是有为己之嫌,也不得不说出这句句真言啊!”
玄烨单手一指,“纳兰你说——”
“臣尊敬皇后,无意得罪赫舍里一族,恳请皇上自醒,将嫡长子按照祖宗定下来的规矩养,裁减不当用度与贺宴。也恳请皇上要有数,小阿哥们的才能未见分晓之前,不轻易流露看好谁的情绪和言语。”
“皇阿奶喜欢承祜。”玄烨搬出了身后的靠山孝庄,“朕要是该裁的裁,该减的减,太皇太后那边是你去交代吗?”
“皇上真要臣去交代,臣也遵旨。”
“好你这个义无反顾且不怕死的东西!!”玄烨来到纳兰面前,蹲下与他对视,“打算怎么交代?”
“说国情,说皇上。”
“说朕?!”玄烨气的一抓纳兰的衣领,又迅速一松手,怒瞪着自己的陪臣,“你放肆——”
纳兰应道:“臣指出皇上的不对,是为了皇上好,不是为了在老祖宗面前数落皇上。”
“明珠,你儿子比你更不知好歹!”
“容若。”明珠亮出了为人父的风范,“你把想对太皇太后说的话,在皇上面前说出来,有什么后果阿玛给你担着。”
玄烨走回宝座坐下,交叉着双手,等着纳兰说话。
“公子。”云辞叫了一声,“你大胆说,你给皇上留面子没说的,就我来说。”
“得一贤妻,胜得半壁江山,先人的话说的好。但是皇上您坐拥的是大清全天下的江山,要顾及的是整个后宫。皇家子嗣,延绵不断,应照礼法和嫔妃位分进行洗礼和满月礼,至于后续宴贺,应择时择机而行,不偏私不偏多,自然可以服人心。”
云辞道:“公子的意思是:第一不可专宠皇后,以免皇上犯下太祖爷独宠阿巴亥、太宗皇帝独宠海兰珠、先帝独宠董鄂妃之错。第二后宫不可频繁借着承祜降生一事举办各种庆贺场子,皇上也不宜场场都去,否则前朝臣心难服。”
“好,朕知道你们的意思,会平分恩宠给六宫和理性对嫡长子。纳兰你说,当下朕应当做什么?”
“臣以为,皇上应当裁减长城的守卫人数和暂缓修缮工期【注2】,以笼络边夷地域的人心,趁着文治大略前两步行之有效的成果和气势,促成华夏一统。”
玄烨双手按着桌面站了起来,然后向纳兰摔出一句话:“你是不怕死,可是朕还想坐住皇位呢!”
纳兰忠心道:“在臣看来,康熙皇帝的胆识和器量举世无双,只要是正确的举措,就不会怕丢掉自己的帝王头衔。”
“这件事,以后再议!”
“是。那臣告退。”
*
“纳兰,你等等!”玄烨一声叫住自己的陪臣,“回答朕,乡试放榜之后,寂寞如你,你都在家里做了什么?”
“臣在学习写骈文,写了一篇《雨霁赋》。”
“把结尾那句话,一字不差地念给朕听。”
“观我生之消息,任天运以卷舒。知显晦之维命,而又何所用其健羡与?”
“你是当着朕的面即兴作的?还是真的写过那篇《雨过天晴赋》?”
“啊?”纳兰对玄烨的新命名一愣,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皇上不信的话,可以派人去臣家里取赋。”
玄烨立刻吩咐了顾问行去办事:“顾总管,你跟明珠回府,去把纳兰最近写的东西都给朕取来。”
“奴才这就去。”应完,顾总管对明珠道,“明珠大人,走吧?”
明珠这才反应过来,对康熙皇帝恭敬地说了声:“臣告退。”
同时,明珠也看了容若一眼,感激儿子用这招让自己脱了身。
“皇上,你该给臣的笔墨留点余地吧?”
纳兰说不清,这算不算是对玄烨的请求。
——照着自己的性子,不算;但是从某种不舍得的角度,却算。
——因为自己有珍惜的羽毛,不想全部给了皇上。
“你有什么稿子是见不得人的?”见纳兰不太乐意,玄烨反而高兴了,“还有,你说话滔滔不绝的时候,给朕留过余地吗?”
纳兰急促道:“那不一样。”
“有何不同?”玄烨乐呵呵地提前下了命令,“中秋节当日,你到宫里来,朕要看你当面写下一篇《明月赋》。”
纳兰似乎更不愿意了,赌气道:“皇上取的篇章名太俗气了!臣写不出来。”
“你——敢嫌弃朕?!”
“臣……不说了就是。”
“朕让你无字可写,无话可说?!”
纳兰和玄烨之间不太像君臣的对话,倒是把云辞给看笑了。
公子赌气的样子可可爱爱。皇上故作姿态的样子,分明是对公子亲密无间、惺惺相惜。
“梁九功。”
“奴才在。”
“今夜朕要留纳兰和云辞格格一起用膳,去准备素膳!”
“奴才领命。”
*
用膳过后,从皇宫里出来,容若一路送云辞回到了瓜尔佳府邸。
云辞对此道了谢,朴尔普则是摆出了“认可贤婿”的模样,对容若大加赞扬。
冷月伴繁星,层云穿梭。
回家的路上,马匹缓行。
容若想到了沈宛,她是个才女,或许知晓骈文的写作要义。要是两人能够一起探讨的话,一定能够相互领悟和相互成就吧?
“宛卿,骈文讲究词藻华丽和对仗工整,这点不难。也许因为我是满人,写骈文之时总觉得自己少了一种‘汉赋’的底蕴。情景交融的叙述为我所擅长,散韵结合专事铺陈的手法为我贯通:落墨所写,眼前是景,心中是情;长篇而成,字里是真,行间是魂。”
“我的一缕魂游荡在瑰丽的、自我编造的意境中,不见一滴秋雨,却能如临其境,在天晴之后的廊轩底下独坐观望,自成《雨霁赋》。我说不上来通篇的好与坏,所以我才想把这篇骈文拿给宛卿你看。”
“啊对了,汉文里面,带‘雨字头’的字都特别复杂,对我来说如此,不知道别人。可是宛卿你跟我说,应是带‘鱼字旁’的繁体古汉字才是最复杂的,你说:‘十个里面,容若能念出五个来就很厉害了。’我当时在笑,现在回想起来,也在笑。”
来之不易。
容若用这四个字来定义现阶段自己跟沈宛的感情。
只是,两人一起相处的时光太珍贵了,只能瞒着明珠。
*
明府的浴室。
容若泡在温水里,卸下一身疲乏。
眼前的侧窗边,有容若喜欢的粉色垂瓣秋荷。
唯美香淡,赏心悦目;独立曳姿,心悦神怡。
水中珠玉,无垢出尘;室内光辉,映映帘开。
“汉人们以焚香沐浴为礼,用来表示虔诚和郑重。后日我要众举人一同去拜见两位主考官:蔡启僔和徐乾学。袖云你说,在这之后,我要不要跟格尔芬一同去‘花鸟风月楼’吃饭畅聊?”
“公子要是手头没有打紧的事儿,跟索二公子一同梳梳心情和分分喜悦也无妨。”袖云又想到,“ ‘花鸟风月楼’是张纯修在坐镇场子,改装完毕之后公子还未去看过,想必有他在,雅兴与饮食,公子皆能尽兴。”
“我倒是怕阿玛多心,见不得我跟格尔芬走在一起。”
“都一样,父辈们的斗争哪能不管束在儿子们身上的?”袖云问,“两位公子可以不计嫌,已经是佳话了。莫论其他。”
容若回到房间以后,秉烛看了大半夜的汉代的名赋。
原本学习写骈文只是自己的兴趣,但是皇上要《明月赋》之后,就跟是“兴趣”转变成了“任务”,幸好能用“跟沈宛共读”这样的理由来安慰自己。
“袖云,顾总管取走了我的哪些笔墨?”
“一些既成的文章和诗词。”袖云看着整齐的桌面,“另外的一些样章和想法纸条,心情小词等,袖云替公子好好收着,不曾给过外人。”
“那就好。”容若安心地继续看赋,“我也不是每首词、每个字都愿意给别人看的。”
袖云瞧的出来,公子不打算就寝,就到小厨房去亲自熬了莲子花生板栗粥,和包了几只精致的翡翠素饺子出来,给公子做早膳。
容若最终是放下了手中的卷籍,左手支着脑袋小养了一会精神。
再看手侧,纳兰香已是半燃尽,台上明烛已是半低矮。
唯有公子,碧玉似雕又过一宵,素心巧琢想法谁与该?
要问这通宵的“读赋”有什么所得,容若的结论是:
骈文可以怡情养性,不能为了应皇命而写,变成“应制之赋”,就失去美感和意义了。
能够在自己自由的文学活动中应用,能够带人走入绮丽的意境之中,能够创造出一个独特的世界来,能够抒发出一份真挚的感悟来,骈文才能说得上是:有活力和有意义,值得被人传颂和铭记。
此时的容若,还没能知道:
日后自己的骈文作品《渌水亭宴集诗序》,不但抒性高扬、清丽流畅、深入人心,更是与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和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二美并称三。
是为:大清第一骈文、大清最美骈文。
【注1】指责内阁之举,纳兰父子是有筹谋的。见第71章末尾。
【注2】纳兰初次提出这个想法,见第66章,当时他怕自己被明珠的政敌抨击的连秋考都参加不了,就决定推迟到秋考后,再对康熙皇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