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我看你在相府门前徘徊了很久,是有事吗?”
阿福今日被安排在门前接待来拜访的秀女家属,一上午达官显贵、世家大族接二连三,忙得他脚不沾地。
眼看着过了晌午,本想着歇息一二,可一女子一直在相府门前逗留,摸不准的他只得上前询问。
田甜先是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
阿福见姑娘如此作态,顿感莫名其妙。
看这女子眉展目柔,面娇体弱,虽比不得未来少夫人,却也称的上秀丽。衣着服饰不像是权贵家的小姐,倒像是普通人家的姑娘。
正所谓宰相门前三品官,阿福眼力还是有的,只是这女子不发一言,一时间自己也猜不出脉门。
莫不是自家少爷在外招惹的姑娘找上门了?想到此,阿福后脊发凉,不会又是个柳花魁吧!未来少夫人陆姑娘可正在府上,这还了得?
阿福越思越对,越想越惊,嘱咐田甜一句后就朝相府跑去。
“少爷!你招惹的姑娘找来了!”阿福撞进书房,也来不及多说,大声叫嚷。
杨炯这一上午,和那些想要走门路的秀女家属又是攀谈,又是假笑,早就筋疲力尽,听阿福这么一喊,瞬间来了精神,大声道:“柳师师打上门了?”
“不是!是别的姑娘?”
听说不是柳妖精,杨炯瞬间安了心,没好气道:“我早晚被你吓死!到底是谁?”
阿福知道是自己莽撞了,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直言道:“我也不认识,少爷还是自己去看看吧,可别让少夫人知道了!”
杨炯翻了白眼:“知道了能怎样?能怎样!”
阿福也是个俏皮的伶俐人,嬉笑道:“确实不能怎样!少爷,你那些春宫图昨天可烧了很久!”
“头前带路!”
杨炯没好气的踹了他一脚,示意他赶紧走。
“好嘞!”
杨炯现在可不敢惹陆萱,这妮子现在住在府上,听说一接管绸缎庄就开始查账,不管你是家族老人还是功臣旧故,只要被她抓住了辫子,少不得一顿家法,去谢南那告状,人家直接拿出自己的白玉之字簪,现在搞得大家再也不敢说话,见到她都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你说你管家里的生意也就算了,去我书房烧我春宫图干嘛?那可是原主给我留下的宝贵财富,这下好了,解闷的东西也没了,真是令人气恼。
不去想这些烦心事,快步来到门前,见一女子站立,料想就是阿福所说之人。
杨炯上下打量一番,并没有什么印象,观她眉妆倒是当下长安流行的画法,莫非是长安哪家的姑娘?
“姑娘!你找我?”杨炯见她也在打量自己,率先出声询问。
“可是杨少卿?”
“正是!你找我有事?”
田甜面色一喜,施了一个万福礼,声软话柔:“蜀中田甜,是采选的秀女,见过杨少卿!”
杨炯闻言一愣,这女子倒是新奇,别人家都是家属来走关系,秀女亲自来的还是第一个。
“你也是来走关系的?”杨炯猜测道。
田甜没想到这杨少卿说话如此直白,不是应该先寒暄一下,然后再说出来意吗?再说了,哪有直接说是走关系的,不都是说拜访,照拂吗?
田甜被杨炯的直白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求照拂的话一时间也有些难以启齿。
杨炯见她模样也是好笑,细细打量她一番,直言道:“姑娘,我说话有点直接,你虽然有几分姿色,可在大几百的秀女中并不突出,本次宗室只采选6人,你没什么机会。”
田甜闻言有些气恼,虽然她知道秀女采选竞争激烈,自己可能多半也没什么机会,可当面如此直白的说出来,真让人难堪。
想到此,蜀中女子的脾气一下子也上来了,呛声道:“杨少卿怎知道我没机会?”
杨炯见她如此,也没了攀谈的心思,悠悠道:“你先除去你身上的桐油味再说吧!”
说完就要转身离去。
“卑职见过杨少卿!”一声粗犷的声音响起,叫住了转身的杨炯。
“怎么?今天又有人告我奸淫妇女?”杨炯见到来人,没好气道。
巡捕扯了下嘴角,躬身道:“不敢不敢!卑职是来找这位姑娘!”
“找我?”田甜一愣,不知他找自己干什么。
巡捕不知杨炯和她的关系,只得耐心解释:“今日晌午,沅月楼发生命案,秀女张素贞被人剜心杀害,她的丫鬟春兰指认,说是蜀中田甜行凶,故来此!”
“胡说!我晌午在廊桥卖唱,很多人都能作证,她明明是血口喷人!”田甜听见张素贞死了,先是一愣,随后见他说是自己杀人,焦急的辩解出声。
“田姑娘!沅月楼很多人见你和死者张素贞争吵,你还是和我们去现场对峙一二,是真是假自会明了。”巡捕出声劝解道。
田甜稳住心神,知道他说的在理,况且自己问心无愧,这天子脚下还没有说理的地方,想到此也不再争辩。
巡捕看了杨炯一眼,见他低眉不语,也不敢带这女子走,询问道:“杨少卿!你看?”
“你说那死者也是秀女?”
“是!”
“那走吧,我和你们去看看!”杨炯说完不等他言语,直接朝沅月楼走去。
杨炯见田甜乖乖的跟在身后,询问道:“你是歌女?”
“是!”
杨炯沉默,心中腹诽,你一个歌女来参加秀女采选,怎么想的?你当自己是大宋刘娥呀你!
“文书户籍带了吗?”
田甜眉头一喜,从怀中掏出三个信封一同交给杨炯。
杨炯依次打开。
第一张是西川路的采选文书,杨炯一边看一边骂这西川布政使糊涂,送她一个歌女来参选,真是害人害己,不知所谓。
第二张是田甜的身份家世,体貌特征,生辰八字,有彭中县的签押,应该错不了。
打开第三张,竟然是长安户籍,上书‘甜田,祖籍洛阳田氏,开宝三年随父田叔逸迁蜀中彭中县,原籍蜀中彭中县,现籍长安璎珞巷。’
“你既然是洛阳田氏,怎会成为歌女?”杨炯疑惑出声。
这洛阳田氏可是饱学之家,朝中有不少能臣干吏,也算是洛阳显族,即使是家族旁支,也不至于做歌女这么惨吧。
“啊?”田甜疑惑出声。
杨炯将第三张长安户籍交还给她,田甜接过一看,眼神中满是震撼。
心中暗自思索,那老伯只说是把这张纸给杨少卿看,没说是长安的户籍,更没说是给自己认祖归田呀!
田甜心思急转,自己歌女的身份想要入选,确实困难,难怪那老伯要鼓动自己拿这三封信来找杨少卿,原来是偷偷帮自己改了籍,认了祖。
可他为何要帮自己?见杨炯等着自己的下文,田甜心思急转,出声解释道:“家父和族中长辈斗气,奔赴蜀中生活,后因病去世,家中没了劳力,母亲也忧思成疾,不久撒手人寰,我当时还小,没有营生,只得靠卖唱为生。”
杨炯点点头,将文书交还给她,嘱咐道:“收好文书,三日后宫门前勘验!”
田甜郑重的把文书装进怀里,跟着杨炯进了沅月楼。
“哎呦!梁大人真是好官,一有命案就亲自到场的做派,真让我这长安百姓心安呀!”杨炯见梁师都在里面走来走去,出言就是嘲讽。
梁师都转身,见来人是杨炯,眉头一皱:“杨少卿很闲吗?也对,鸿胪寺向来如此!”
“那确实比不得您京兆府,咱们鸿胪寺只能替官家争些外交脸面,不像你们京兆府,一动起来就是人命大案,一遇到大案长安百姓就人心惶惶,要我说就是这些刁民不知趣,梁大人还能草菅人命不成?”杨炯高声叫嚷,引得周围看热闹的住客频频低语。
“本官没时间和你斗嘴扯皮!别干扰本官办案!”梁师都算是领教到了杨炯这张嘴的厉害,一拂袖打算不去理他。
“田甜带来了吗?”梁师都不给杨炯说话的机会,朝外面的巡捕喝问。
田甜见提起自己,迈步进门,入眼便是触目惊心的画面。
只见张素贞衣衫破碎,双眼无神,地上的鲜血早就变得暗红,衣服红的可怖,再看她的左胸膛,一个拳头大的窟窿,肋骨显现,血盈其中,细细一看,她的心脏竟然不在其中。
打眼向下,一个鲜红的血手印极其扎眼,让人看了汗毛倒竖。
田甜哪见过这种光景,突觉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再也忍受不住,趴在楼道的外栏上干呕起来。
杨炯拍了拍她的后背,朝梁师都道:“有什么话快问吧!”
梁师都暗道这杨炯风流,没好气道:“蜀中甜田,本官问你,晌午时分,你在何处?”
“她在廊桥卖唱!”杨炯见她干呕不断,直接替她回答。
“本官在问她,没问你!”
杨炯耸耸肩,直言道:“谁回答都一样!她又不是凶手。”
“你怎么敢断言她不是凶手?杨少卿,你的私事本官不便多言,但也要分清楚场合,不要胡乱给人作证!”
杨炯摆摆手,制止他的说教,没好气道:“听说是一个丫鬟状告田甜杀人?”
“回大人话?奴婢春兰,状告田甜杀害我家小姐!”一丫鬟走出人群,恭敬出声。
“那我问你,你亲眼看见田甜杀害你家小姐?”
“没有!但今早我们与甜田有过争吵,在场的很多人都能作证。晌午时分,见一粉衣女子进入我家小姐房中,争吵几句后那凶手就跳窗而逃,我进来后就发现小姐已经被人杀害。”丫鬟春兰回忆道。
杨炯摇摇头,朝梁师都道:“梁大人,我给你总结下她的证词,一是今早她们和田甜发生争吵,二是凶手和田甜穿着同样颜色的衣服进入死者的房间行凶。请问,按照京兆府的办案流程,仅凭这两点能给甜田定罪?那本官可真是大开眼界了!”
梁师都眉头皱起,冷声道:“你想说什么?”
“首先,田甜有不在场证明,晌午时分她在廊桥卖唱,很多人都见过她,这一点一问便知。
其次,争吵只能说明她们之间有矛盾,并不一定是杀人动机,难道我和梁大人争吵也要杀梁大人吗?
最后,我甚至怀疑那凶手都不是女人。”杨炯看着场中众人,说出了自己的分析。
“何以见得?”梁师都也来了兴致,疑惑出声。
“请看死者的胸口切痕,若是生前被剜心,应该是痕深肉阔,花文交出,可我看到的却是创口齐整,毫无顿挫,干净利落,显然是被死后剜心。如此手段,凶手不是职业杀手,也应是身负武功之人,她一个柔弱歌女如何能做到?”
“那如果田甜会武功呢?”丫鬟春兰叫嚷出声。
杨炯摇头:“她的文书档案我全看过,有彭中县和西川路的签押,采选秀女,文书有专门的行文规范和要求,若她会武功,上面不会不写。”
杨炯拉起还在干呕的甜田,要来三份文书,递给梁师都查看。
梁师都看罢,递还回去,沉思出声:“今早只有田甜和她们主仆二人交恶,丫鬟春兰更是听见死者屋中有争吵声,即使你说的有道理,她依旧是第一嫌疑人。”
杨炯被他的话都气笑了:“梁大人,合着你们京兆府往年的考评为上都是这么来的?草菅人命还是你玩的好!”
“哼!你休要逞那口舌之快,那你说,凶手是谁?”梁师都听见杨炯的嘲讽,心下也是气闷,田甜是唯一的线索,要是不抓回去审问一番,他还真没什么头绪。
杨炯真是被他的无能给整无语了,高声道:“仵作!京兆府的仵作呢?”
“在!小人在!”一精瘦黝黑的汉子穿过人群,高声应道。
“告诉你们梁大人,死者胸口那个血手印,是左手还是右手!”
仵作闻言,拿出记录文书,照本宣科道:“死者蜀中彭中县秀女张素贞,利器贯胸,创口如拳,刀面齐整,胸下三寸处,见一血手印,对比查看,非死者手印,疑似行凶者之右手!”
“梁大人可听清楚了!从手印的方向看,凶手应该是左撇子,左手持刀,右手扣住死者的下胸,剜胸取心,故此才留下一个右手的血手印。”杨炯出言总结。
见梁师都还要说话,杨炯没好气的拉过甜田的右手,朗声道:“田甜说她晌午在廊桥卖唱,本官现在就证明给你们看,诸位可看清楚了!”
说完将她的右手放进了房屋中用作浣洗的水盆中,不多时,水面上浮起点点油花。
“田甜是蜀中歌女,卖唱的歌女向来是手持波浪鼓,走街串巷演出讨生活,波浪鼓的棒身由于经常磨损,歌女时常会重新涂上桐油,有的时候桐油还未干就要继续卖唱,少不得沾染一二。”
“你想说什么?”梁师都见杨炯没完没了,没好气的出声打断。
杨炯眉头皱起,大声道:“仵作,我问你,凶手的血手印除了血,是否沾染了桐油?”
“回少卿话!应该没有!”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什么叫应该没有?”杨炯厉声喝问,少年官威展露无疑。
“没有!”
“看看水中是否是桐油!”
仵作依言凑近水盆闻了闻,仔细辨认了良久,认真道:“是桐油无疑!”
杨炯看着梁师都道:“凶手是左撇子,可能会武功。田甜惯用手是右手,有不在场证明,血手印没有桐油痕迹,足以证明她不是凶手!”
见梁师都不说话,杨炯拉着一脸懵逼的田甜走了出去。
“你要替她做保?”
杨炯见梁师都纠缠不放,没好气道:“你还是好好审问那丫鬟吧,若是真如她所言,凶手和死者有争吵,那死者应该头鬓散乱,身有抓痕,最不济也要眼开,口角带涎沫,可死者双目紧闭,除了当胸的创口,再无其他,明显是她说了谎!”
“好胆!”梁师都横眉冷竖,知道杨炯说的不差,死死瞪着瘫软在地瑟瑟发抖的丫鬟春兰。
杨炯不去理会沅月楼的鸡飞狗跳,带着田甜离开了这个是非地。
田甜见杨炯沉默不语,鼓起勇气开口道:“谢谢你帮我!”
“你们蜀中有往床头画镇魂符的习俗?”杨炯疑惑道。
“啊?没有呀!我从小在蜀中长大,从没听过这种习俗!”
杨炯见她如此回答,眉头皱的更深,沉默思索,为何张素贞的床头会用朱砂画镇魂符。
“谢谢你今日的救命之恩,我请你吃饭!”田甜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是讨厌自己,只得拿出自己最后的积蓄,豪迈请客,希望能靠此拉近关系。
杨炯摆手,对此并没放在心上,他本是掖庭推官,理论上有管理秀女的责任,这也是为什么他听说死者和嫌疑人都是秀女后就要跟去查看的原因。
可没想到这田甜如此坚持,发了疯似的抓着自己不放,拗不过她,只得随便在路边找了个面摊做了下来。
“一碗阳春面!”田甜翠生生点餐。
“你不吃?”
“我不饿!”
“咕~~~!”
杨炯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你可真行!”
无奈又要了一碗给她,低头吃起了自己的阳春面。
田甜低着个脑袋都快羞死了,自己还从来没在男子面前这么丢人过,手指搓着裙边,双脚脚趾蜷曲,说不出的扭捏尴尬。
“杨少卿也喜欢这街边小吃?”一五十上下的男子高声叫喊,从远处走来,自顾自的要了一碗阳春面,坐在了他的身旁。
“老伯!”田甜见到此人,眼前一亮,对上男人那安心的眼神,微笑给以回应。
“田伯光,你要买国债就去户部找长公主,找我没用!”杨炯提醒道。
田伯光接过阳春面,夹了一筷子,挑弄几下送入口中:“杨少卿不好奇是谁让田甜找的你?”
“不会是你吧?你不安心经营你的大通钱庄,怎么干起了保媒拉纤的活计?”杨炯讥讽道。
田伯光知道他在装傻,微笑着挑明:“要不是我,她怎会以一个歌女身份入选秀女,又怎会知道找杨少卿的门路?”
杨炯抬起头,眯着眼直视这个老狐狸:“你真舍得下血本!把她划入你们洛阳田家祖籍还不够,还给她在户部买了长安的户籍,真是煞费苦心!”
“不如此做又怎么参选呢?”
杨炯不想和他绕弯子,直言道:“你想干嘛?”
“杨少卿觉得我要干嘛?”
杨炯嗤笑:“你想做奇货可居的生意,真是心不小!”
“心小可干不了钱庄生意。”
杨炯施施然起身,在桌上放下几枚铜钱,朗声道:“以商谋国,蛇吞大象,自不量力!”
田甜看着远去的杨炯,面露焦急之色。
“别担心!他会帮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