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神的功夫,维克多竟然用双手拖着无法正常曲折的下肢,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狗一样撑着地面,爬到了门口。
路雪刚要将门关上。
我却按住了路雪的手,冲她摇了摇头。
“门怎么没关上……”
医生的声音似乎有些惊讶。
这不能怪他,因为这一般是帮他打下手的护士所要做的工作。
可光是在这里找出一个医生已经实属不易,我们实在没法再为这名医生找出一个护士。
“医生,我过去握着我爱人的手可以吗?”
从我的角度可以看见维克多抬起的下颌,他的眼神中闪烁着希冀。
“现在是冬天,我怕她冷。”
她的确会冷,不过不是因为冬天,而是因为失血过多。
医生嗯了一声,似乎答应了他的请求。
他缓缓地攀爬着,被所有人注视,以这样一种屈辱的姿势来到了楚小姐的椅子旁边。
他靠着椅背坐下,春小姐的手连着软弱的塑料管,猩红色的血液从静脉流出,宛若法国庄园里用最新鲜的葡萄酿的红酒,流入透明的血袋。
他抬起一只手,就像要摘取一颗天上星。
最终搭在春小姐另一只没有扎针的手上。
“把门关了吧。”
我说道,
“别影响到医生。”
路雪点了点头,将门拉上。
这次我们真得没法从外面获悉任何一点有关里面的情况。
能做的,好像又只剩下默默地等待。
……
那个先前被我踹倒在地的男孩忽然坐起来,那年轻的脸孔仿佛忽然间得到了某种启示,一脸恍然的神色。
他高举着双手,忽而喊道:
“我想明白神使大人为什么要打我了。”
“他是希望我们跟着圣女大人一起赎罪!”
“我们现在都跪下来,为方姨还有圣女他们祈祷,神树一定会保佑他们安然无恙的。”
我冷冷地看着他。
年轻的灵魂最容易受到蛊惑,他已然无可救药。
我永远不会明白他脑中的逻辑是如何自洽。
只是事情总该有个由头,到底是什么让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呢?
可我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想清楚这个问题。
一个老妇人竟然缓缓地朝着大门跪下来,周围的人面面相觑,紧接着陆陆续续有人跟着跪下来。
这个年轻人脸上闪过一抹喜色,随后扭回身同样朝着大门跪了下来。
他们五体投地,极尽虔诚,似乎要将整个人融化在土地里,这似乎感染了剩下的大多数人,就像某种传播极快的传染病。
站着的人塌下腰,就像秋天里被镰刀收割的成片麦子。
在衣物窸窣的摩擦声中,他们一个个虔诚地跪下,有人的嘴里甚至开始念念有词。
“谁叫你们跪的?”
“站起来,不准跪!”
我喊道,那些人茫然地抬头看着我们,领头的年轻人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可是,神使大人,我们只是为圣女大人她们祈福而已。”
“我们这样做有什么问题吗?”
他的话语很真挚,我愣了愣,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是啊,他们只是为了病人在祈福而已,这有什么问题吗?
我好像根本没有阻止他们这样做的理由。
于是只得让他们这样跪着。
路雪看着眼前的家伙,眼神流露出与我如出一辙的不解。
我们只得让开,在一旁默默地等待着。
……
不知过了多久。
那位中年医生推开了门。
他的后背已经完全被冷汗浸透,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按照我的经验来看。”
“她奇迹般地挺过来了,至于孩子,还不能完全确定没受到影响。”
“至于春小姐,她因为失血过多陷入昏迷了,老实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失血这么严重的人能够撑到现在才昏迷的。”
“不过不用担心,她的爱人陪着他,我想到时候我可以为他处理一下膝盖处的伤。”
涉及到他的专业领域,这个中年人开始喋喋不休。
那些虔诚地信徒们互相看着对方,脸上闪过喜悦。
“祈祷真得有用。”
“是啊,都亏我们听了神使大人的话。”
“还是小浩提醒我们的,这孩子真是有慧根啊。”
人群激烈地讨论着,互相交换着心中的喜悦。
我一下明白了为什么先前我要本能地阻止他们跪下。
他们正在用一种莫须有的神明来替代人。
拯救了生命的人不再是付出努力的医生,不再是献血献了半条命的楚小姐,而成了他们口中神树的庇佑。
这信仰宛若一道看不见的枷锁,拴住了这里所有人的脖子。
为首的那个年轻人抓着医生的手,神色狂热。
“是神树,对吧。”
周围人顿时停止了讨论,纷纷看向这位刚刚忙碌完工作的医生。
中年医生深深呼吸着,冷汗从他的额头滑过,从睫毛滴落,从脸颊滑向下巴。
“……是。”
“没错……是神树。”
“春……不,圣女大人正在休息,还请各位安静一些。”
诡异地气氛在此处蔓延。
我的脑袋有些发蒙。
却意识到有人窃取了胜利地果实。
不,那甚至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神。
……
医生打开门缝,见到外面已经没有了人,松了口气。
我们以照顾病人的理由留了下来,其余的人已经全部离开。
楚小姐还没有醒,躺在空着的病床上,维克多的膝盖无法伸直,于是只能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小憩,两人的手仍然紧紧握在一起,跟先前路雪关门时如出一辙。
“都这么大了睡觉还要人陪,不知羞。”
路雪对着睡着的两人吐了吐舌头,如此评价道。
医生装了杯热水,放在唇边微微抿了一口,干涩的嘴唇得到了些许的缓解。
见我盯着他,他神色有些尴尬。
“你要不要也来点?”
“不。”我摇了摇头,“你也信那棵树是神明?”
“当然不会。”医生讶然失笑,“否则我应该叫你神使大人。”
“你可以叫我郑金,以前是个医生。”
他介绍道。
我正要开口,他却打了个停的手势:
“你叫陈闲,那位叫路雪,这个故事我已经听过无数遍了。”
“门口领头的那个男孩的爷爷一年前就是从这里逃出去的,临终之际又带我们回到了这里。”
“他到最后已经老糊涂了,但仍然记得来这里的路,一路上仍然不停地歌颂着那位叫春女士的领袖有多么伟大,一遍一遍重复着他对春女士的回忆。”
“当时我们并不相信这里会有一片绿洲,只是外面遍地都是辐射,和那些畸变的怪物,我们真的无处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