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算是杏林世家,祖祖辈辈都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中医。
陆危竹只比季月欢大三岁,但是已经天赋初显。
平日里一边上学一边背医书,暑假就被送到他爷爷陆元丰这边,观摩实践。
这是陆危竹第一次在爷爷的医馆见到别人。
季月欢长得好看,从小就好看,五官精致,皮肤又白又嫩,一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滴溜溜的,睫毛也长,水灵灵地站在那儿,就让人很有好感。
陆危竹好奇地看着她,“你是谁,为什么会在爷爷的医馆?”
那会儿季月欢还没改名字,虽然小老头给她解释过,但她对这个名字始终是抵触的,所以沉默着没接话。
倒是一旁的陆元丰介绍,“这是你小师妹,叫季尾草,你们以后可要好好相处,你师妹身体弱,老生病,你别欺负人家听到没有?”
季月欢那会儿听着这话觉得奇怪,她虽说以前生过一场大病,但早就好了,现在她身体健康着呢,为什么师父会说她老生病。
但她也没多问,心里寻思可能师父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年吧。
陆危竹眼前一亮,“好耶!有人陪我一起学医啦!”
他转头看向季月欢,朝她伸手,“师妹你好,我叫陆危竹。你的名字好特别呀,你知道一种叫鸡尾草的药材吗?跟你名字很像,但那个可以治蛇的咬伤哦,你家里人是因为这个给你起的名字吗?”
真的,光凭第一印象,季月欢是很喜欢这个师兄的。
他没有用嘲笑的语气笑嘻嘻地叫她鸡尾草,他还说了和小老头一样的话。
她好开心呀。
她嘴角抿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怯怯地伸出手,没有回答陆危竹的话,只是乖乖地叫了一声:“师兄好。”
陆危竹被她叫得心软软,立马牵起她的手,“走,我把我之前看过的医书借给你,上面有我的笔记,爷爷的医书老深奥了,你肯定看不懂。”
季月欢迟疑地看了一眼师父,她以为他会像以往一样制止甚至呵斥,但是没有,他只是笑呵呵地摆手,“去吧去吧,我平时也没时间带你,你师兄来了正好。”
那是季月欢单纯地信了,噢,原来师父之前不是不愿意教她,是太忙了。
季月欢为自己之前的错怪在心里小小地给师父道歉,然后更喜欢这个师兄了。
太好了,以后她可以跟着师兄看医书,可以跟师兄学认药,她以后一定也要当超厉害的医生,然后让小老头长命百岁!
那时她怀抱着美好的祈愿,对生活充满希望。
但她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她发现自从师兄来了之后,师父开始每晚睡前会给她喂一碗药,只说那是给她补身体的,她的师兄以前在她这个年纪也喝的。
季月欢根本没有怀疑。
但之后她就发现,她的身体开始出现问题。
有时是莫名其妙腹泻,有时是纯粹的肚子疼,有时是身上起奇奇怪怪的疹子,有时是皮肤发痒。
而每次她身体出问题的时候,师父都会把师兄叫过来,“你师妹又病了,你给你师妹看看。”
于是季月欢终于懂了师父之前为什么会跟师兄说她老生病,也知道他让她过来打下手的真相。
——陆元丰把她当成药人,给陆危竹练手。
天上果然没有掉馅饼的好事。
怎么会有人救了她的命,不要医药费不说还反过来收她当徒弟,学费也不收还包吃包住。
都是有代价的。
她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师兄来了之后师父不制止她看医书了。
因为她根本没时间看,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受病痛的折磨。因为这,她的成绩开始下滑,有时因为脸上出现奇怪的疹子被班里人嘲笑,将她当做瘟疫,怪物。
季月欢到底年纪小,她是在好长一段时间后才想明白这些的。
——主要是她的病每次都在工作日才有,一到周末小老头来接她的时候,她就健健康康的。
总之等她反应过来后,陆元丰再喂她药,她就不肯喝了。
陆元丰猜到她是知道了,也不心虚,反倒是笑着摸她的头:
“小草啊,你的命可是师父救的,我都没收你们的钱,你总得报答师父吧?小小年纪,要知道感恩。”
季月欢缩在被子里,握紧小手,小声嗫嚅道:“可是师父,我……我都病了这么久了……”
言外之意,她这也算是报答了吧?
陆元丰立马拉下脸,“可你还在师父这里当学徒呢!你师兄的医书你看了吧?你晒的那些药材,你师兄也教你认了个七七八八吧?你给学费了吗?还有你在我这儿,吃了这么久住了这么久,这些不是钱吗?你喝了师父这么多补药不是钱吗?”
前面那些季月欢可能还有些心虚,可最后一句季月欢简直震惊了。
“可是……可是师父,那个补药,是……是……”
“是什么?我说是补药就是补药!就算是毒药怎么了?你又没死,你师兄没救你吗?对了,你师兄救你也用了好多药,你看看,你花了我多少好东西!你要是不喝,明天我就把你送回家去,跟你爷爷说你一点儿都不听话,还要让你爷爷把欠的这些钱都还给我!”
他说着,又笑了,“你爷爷应该还在为你的户口发愁吧?哎呀怎么办哟,八岁的姑娘了还是个黑户。我听说你爷爷为了能让你上学,都给你们村那个破学校的校长下跪了!那校长可真善良啊,还真答应了。可是初中就不一样了,县城里的初中没有户口你可上不了,规矩就是规矩,到时候你爷爷跪谁都没用。”
这话简直掐住了季月欢的死穴。
她最终妥协了。
那以后她乖乖喝药,乖乖生病,再乖乖等着被救,日复一日。
她也没把这些告诉小老头,她知道她说了,小老头一定会让她走,哪怕被陆元丰讹钱也要带她走。
可她不能永远没有户口,她不能让小老头为她操劳一辈子。
当然了,陆危竹不在时候会好一点,但只要陆危竹一回去上学,陆元丰便不让她碰那些医书,要干的活也越来越多,让她忙到根本没时间琢磨别的。
她不知道陆危竹知不知道陆元丰做的这些,她猜是不知道的,不然当初陆元丰也不会撒那样的谎。
但她想陆危竹天赋那么高,又比她大几岁,她都能察觉到的事情,陆危竹不会一直不知道。
可她不敢问,不敢去求证,只要不求证,他还是那个温柔的师兄,教她认药,教她看药方,每次给她喝完药之后都会给她一颗糖的好师兄。
后来陆危竹诊脉越来越熟练,陆元丰开始慢慢让他给外面人治病。
当然不会明说,也挑病人,挑那种跟季月欢曾经患过的病症差不多的,然后找机会让陆危竹把脉。
陆危竹年纪不大,又温柔无害,只把个脉,陆医生也说只是让小孙子感受一下,没人会拒绝。
但他们不知道,开药的时候,陆医生也是让把完脉的小孙子来的。
最初都没什么问题,毕竟那些症状季月欢都有过,陆危竹驾轻就熟,对自己的成就颇为自豪。
陆元丰煞费苦心,终于是将这个小孙子的自信培养了起来。
可自信心过度,是会变成自负的。
变故出现在季月欢十岁那年,她和陆危竹的彻底崩盘也是因为那件事。
有个中年人带孩子来看病,小孩是腹泻,配点止泻的药就好了。
本来是很平常的事,陆元丰也没放在心上,依旧让陆危竹开药。
按理腹泻的话还要问清楚小孩儿之前吃过什么东西,避免胃里有药物残留,造成药性相克,引发更大的麻烦。
陆元丰也按流程询问了,但陆危竹那时太自信了,自信到根本没听完就去抓药了。
陆元丰也对他太放心,没有检查。
谁也没想到,小孩此前吃的东西里真的有一味药跟陆危竹开的药相克,小孩儿的腹泻非但没有好转,反倒更严重。
三岁的孩子,哪里禁得起这些?
小孩当晚便去了。
那家人连夜找上医馆,要陆元丰给说法,陆元丰吓坏了,哪里敢认?可对方一口咬定就是吃了他家的药出的问题,陆元丰又检查了药渣,意识到是自己孙子出了差错之后,二话不说就把季月欢推了出来。
说是当时抓药是让这个小徒弟去的,是她抓错了。
季月欢根本不敢相信,陆元丰会把杀人的罪名就这么扣在她头上。
她被那个愤怒的男人抓起来,狠狠扇了几个耳光,又是拳打脚踢。
季月欢不停辩解,“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师兄!师兄你帮我作证好不好!你知道的,我没有!”
那时候不明真相的季月欢把所有的希望都落在陆危竹身上。
但陆危竹只是躲在陆元丰的身后,听到她的话,目光闪躲着不敢看她,只说:“我,我不知道……”
季月欢的心彻底冷了下去。
她后来被打到只剩一口气,终于等到了闻声而来的小老头。
小老头来了之后二话不说就给那家人跪下,说对不起,是他没有教好孙女。
季月欢被打到半死都没有哭,但看到小老头下跪那一刻她眼泪一下就下来了。
她拼着一口气开口:
“爷爷,不要……不要道歉,我没有,我没有……”
那中年男人又给了她一脚,“你看看!还在狡辩!”
小老头抱住那人的腿,求他别踢了,不停说对不起,但那人不罢休,说要报警。
偏远落后的小山村,没什么少管所的概念,季月欢也不到判罪的年纪,所以其实那家人也不是真的要报警,他们就是用那话吓唬小老头。
他们要钱。
可怜小老头这些年为她户口的事情,辛辛苦苦攒的五千块——是的,五千。
本来说两千,但随着季月欢年纪越来越大,那个村干部坐地起价,从两千到三千到四千……
今年季月欢十岁了,小学四年级,再过两年就要上初中了,小老头跟那人约定,最多就五千,不能再变了。
眼看就差最后一步,就差最后一步,因为这事,付诸东流。
陆元丰还要装好人,说也是他没教好徒弟,所以他也给了那家人两千。
七千,那时也不少了。
那家人也知道这是他们能拿到的极限,这才罢休。
可即便如此,季月欢后来还是被同村的小孩儿扣上杀人犯的名头。
小老头原本是村里有名的工匠,为人和善,受人尊敬,他光明磊落一辈子,却因为季月欢背上了污点。
村里人见到他都指指点点,说就是那个木匠,教出了一个会杀人的孙女。
季月欢不甘心,她张着嘴,即便已经没有力气,还是不停重复着那个口型,说她没有。
小老头只是哭着抱着她,“幺妹,不重要,那些都不重要,爷爷只想你好好的,咱们好好的……”
小老头抱起奄奄一息的她,对陆元丰道:
“陆哥,幺妹给你添麻烦了,以后她就不来了,免得再闯祸!”
自己的孙女自己了解,什么事情会做什么事情不会做小老头不知道吗?从这件事情上,他已经察觉出昔日老友有问题,他不能再让孙女留在这儿了。
陆元丰虽然可惜,但也不敢再留,摆摆手同意。
季月欢这才逃离那个魔窟。
只是她经历的那些,她终究没有告诉小老头。
小老头说了,希望她好好的,那她就,好好的,她一直都好好的。
她不苦,她没有老生病,她在医馆学到很多,师兄也对她很好。她对小老头如是说。
*
【三个病患进医馆,老中医救了一个,病人还剩三个。】
这才是答案。
因为每救一个病人,老中医都会把病症记下来,然后配制药物,让季月欢也生同样的病,再教陆危竹怎么治。
这不是一个数学题,这是一个真实发生的恐怖故事,是陆危竹一听就能听明白的故事。
所以她当时说完之后便一直盯着危竹,陆危竹再会演,有些微表情也骗不了人。
但事实证明,那个人确实不是陆危竹。
那是一个全新的危竹,如果他没有撒谎,那他对原主甚至是真心实意的宠。
她好恶心,好膈应,可理智又告诉她,他说得对,她不能迁怒。
祁曜君听得一头雾水,他不懂季月欢为什么会说她是那第三个病人,就因为她现在病着?可是这跟那个题目有联系吗?
他琢磨半天想不明白,转过头想问的时候,却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