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后半夜下起来的,起初只是零星的几点雨珠,渐渐汇成细流,化作银线,交织成无边无际的雨幕。等天空泛白时,已经成了厚重的雨帘,雨点狠狠地砸向地面,溅起一朵朵水花。
付景明寅时便起来了。
虽然会试的名单不尽人意,但他还是希望有明珠蒙尘,希望有才学的举子可以在殿试中脱颖而出。
“星火果然没起来。”付景明看着软榻上的鼓包放轻了步子,他对顺宁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快速整理好衣装。
走出正房,付景明才恢复了往常的状态,听着顺宁在一边絮絮叨叨的汇报道:“殿下,车驾已经备好了,您……”
一个人影从廊下闪出来,冲付景明微微躬身。
付景明眉头皱了下,紧走两步将他扶起来。看着林星火一身太监装扮,付景明不由的有些心疼:“你怎么在这?还……”
“奴才给殿下请安。”林星火轻咳两声,眼下的乌青分外明显,脸色白的更是吓人。他掸了掸身上的内侍服,装作不在意的笑着回话道,“星火身份敏感,穿这个不算委屈。”
“你……”
“我的爷啊,您可别聊了,时辰要来不及了。”顺宁直接将马车牵到院门口,打着伞慌慌张张冲进来,见两人还要继续聊,急的直跺脚。
“上车吧。”林星火也不想顺宁为难,赶着付景明往车上走。
付景明也不用他搀,“蹭”的跳上车,还伸手将林星火一并拉了上来。
顺宁在车外暗暗翻了个白眼。他跟在付景明身边十几年了,啥时候有这待遇?
顺宁甩掉这些无用的想法,清清嗓子,吆喝一声:“走——”
车驾在路上狂奔,雨幕被劈开一条缝,很快又合上。
林星火的脸色由白变红再变绿,人还坐在车里,扎着小辫子的魂已经被甩在路上,晕晕乎乎飘飘荡荡的不知道今夕何夕,身在何方。
等到车驾进了皇宫,稳稳停下时,林星火只剩一口气了。
“星火,你……”付景明将人扶住,未说完的话十分明显。
你要别去了,就在车上歇着吧。
林星火摆摆手,强撑着站起身子,扶着门框钻下了车。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再让他在车上待半柱香的时间,他就真的要驾鹤西去了。
付景明从车上下来,俯身在林星火耳边轻声说道:“宫里规矩多,车驾进不去。”
“嗯。”林星火点点头,动作敏捷接过顺宁手中的伞,退到付景明身后。
他不过是个小太监,站在太子前面,还让太子搀着,像什么样子!最重要的是,已经有人用异样的眼光在看这里了啊!!!
付景明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些,一颗心全都放在林星火身上,被眼前的人蒙住了双眼。他有意的放慢步子,生怕走快了让林星火更加不适。
跟在后面的顺宁已经快要急疯了,不得已开口催促道:“殿下,时辰……”
“催什么催。”付景明脸黑了黑,训斥的话还没说出口,身后的林星火就小声劝道,“殿下不用特意照顾我,殿试要紧。”
“好。”付景明表情瞬间缓和,脚下的动作也加快了两分。
顺宁低下头,翻了进宫以来的第三个白眼。
他就知道,他说再多的好话,都顶不上林星火随口一句劝。
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殿下直接把林公子娶进门算了。估计等林公子进门后,他就可以辰时上班,酉时下班,雨天都是艳阳天。
殿试是宫中的大事,甬道上的人都形色匆匆。
付景明身份尊崇,不管是身着红衣的朝堂大员,还是布衣简装的宫廷内侍,都要恭恭敬敬的退到一旁,行礼问安。
付景明早已经对这些场景习以为常,只在偶尔对一些高官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林星火上一世来过皇宫不少次,对这些金碧辉煌的建筑也无甚兴趣,专心跟在付景明身后,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一行人行色匆匆,在快到奉天殿时,甬道的上突然闪出一人,与付景明撞了满怀。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忙后退两步,躬身施礼道:“臣失礼了,还请殿下勿怪。”
“齐大人请起。”付景明一反常态,态度温和的将人搀了起来。
林星火在付景明身后,悄悄打量着这人。
二十三四的年纪,身着一身绯红色绣着孔雀的三品官服,面容清秀俊逸,鼻梁挺直,唇线分明,眼角还有一颗明显的泪痣。身后的小厮为他打着伞,绯红色的官服一丝不苟的束着,各种配饰都按章程佩戴在规定的位置。
林星火曾在无数影视作品中看见过类似的角色,他们无不是国家栋梁之材,或是贤君良臣相得益彰,或是被奸人所害,却始终忠君爱国,乃至最后以身殉国都无怨无悔。
只是这位齐大人如今确实有些狼狈。
他的官服的前襟上有一大片水渍,那水浸透了布料,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水珠顺着衣服上的花纹与褶皱,一滴滴的滴落在地上,很快便于地上的雨水混成一滩。
付景明挑了下眉,指了指齐大人的衣服,调侃道:“侍郎大人这是?”
殿试开始在即,却出了这档子事,再耽搁下去恐怕就要赶不上了。齐大人又是一礼,声音中带着急切:“宫中事务繁杂,内侍忙中出错,让殿下看笑话了。”
付景明无意难为他,挥手放他离开:“侍郎大人快去换身衣服吧。”
齐大人躬躬身,道了声告退,便匆匆往宫门外走去。
林星火的视线一直跟在齐大人身后,直到看不见才恋恋不舍的收回来。付景明与凑近些,指着齐光越来越远的背影,低声介绍道:“这是户部侍郎齐光齐大人,天佑十三年连中三元的状元郎,那年他才十七岁。中状元后先是被封了编修,然后是户部主事,现在做到侍郎的位置。得父皇器重的很,只是……”
付景明轻笑一声:“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些……风流,眼光还十分怪异。所以虽是前途一片光明,但京中的大族都不愿将女儿嫁给他。”
说话间便已经到了奉天殿的门口。
因为殿试的缘故,奉天殿院门前的守卫比平时多了两倍不止,行色匆匆的皆是朝堂大员,随便拉住一个边是五品起步。
“太子殿下。”奉天殿门口的侍卫恭敬行礼,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笑容,笑意却不达眼底,“再往前便是奉天殿了,两位公公留步。”
若是平时,林星火也不会与他争执,不进就不进嘛,他正好乐的清闲。但今天不同,他拖着病体,又被车颠了这一路,为的就是进奉天殿确定些东西,眼见着目的就要达成了,却被拦在门口……
星火不高兴了,星火有小情绪了,星火要闹了!
林星火学着电视剧中那些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恶仆,冲守卫扬扬下巴:“我可是太子殿下的贴身内侍,也不能进?”
侍卫的笑容迅速凝固,他不满的往付景明的方向看了眼,见他没有阻拦的意思,只能耐着性子继续劝道:“公公,这事祖上就有的规矩,还请公公不要难为我。”
林星火不依不饶,逼着侍卫往后退了两步:“若是我偏要进呢?”
侍卫微微眯眼,手已将扶在了刀上,但还是从牙缝中发出最后的警告:“宫规森严,公公若执意如此,那在下便得罪了。”
气氛逐渐剑拔弩张,一直没说话的付景明给顺宁使了个眼色,让他将林星火拉回来。他对不情愿的林星火吩咐道:“你和顺宁在门口候着吧。”
付景明都发话了,林星火也只能跟着顺宁去了偏房,走前还恋恋不舍的回头看了眼。。
付景明从廊下一路往里走。
雨没有要停的意思,雨珠沿着廊檐滑落,形成晶莹剔透的水帘。
文武百官已经各具公服,如常朝侍立殿内外,礼部官引着贡士们到奉天殿前丹墀内分东西两群南北站立.
礼部官将那队贡生领进来的瞬间,准确的说是队伍最前面的云旗踏入院门的那一刻,像触动了某种神秘的开关,天空瞬间换了一块幕布。原本急促的雨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某种力量掐断了雨水生成的源头。
雨珠悬挂在屋檐边,晶莹剔透却不再下落,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犹如利剑般划破阴霾,金色的光辉迅速铺满了御道。
原本安静的大臣议论纷纷,嘴里叨念着:“天佑我大晋,天佑我大晋,这是吉兆啊!”
付景明只觉得妖异,背后一阵阵发凉,却不得不勉强保持端庄的仪态站在群臣之首的位置。
鸿胪寺的官员们身着朝服,手持仪仗,步入奉天殿前,恭敬地立于两侧。一声悠长的号角声过后,站在道旁的鸿胪寺官员齐声高呼:“升殿——”
皇帝沿着御道步入奉天殿,宫外鞭炮齐鸣。
付景明同百官在鞭炮声中行三跪九叩之礼,直到皇帝说了免礼,才同众人一同起身。
执事官举着策题案来到殿中,内侍官将策题置于案上。贡士们朝案行五拜三叩头礼后,执事官再将策题案举到丹墀东,向上唱道:“请圣上过目。”
皇帝拿起策题看了看,满意的点点头,站在他身边侍候的付景明却不由的皱起了眉。
策论的题目他筛过,这道题空洞无物,便是童生业答得出来,他毫不犹豫的将题目删去了,现在怎么又出现在这里了?
但已经到了这种时候了,付景明再怎么不满也不能改变什么,他只能看着礼部官员将卷子拿去整理,准备分发。
“礼成——”鸿胪寺官向外唱了声,鞭炮声再次响起,皇帝在众人的叩拜中退殿,文武百官也依次退出。
皇帝走后,地位最高的付景明理所应当的成了主事,他坐在主位上,看着礼部官员分发卷子。
贡生们只是略略思索,便开始在试卷上奋笔疾书。
两位督察御史大人在场内巡视,路线十分诡异,一刻钟内从云旗身边经过五次。停顿三次。
这是什么名胜景点吗?
付景明成功被勾起了好奇心,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场上转了一圈,最后的终点站是云旗的座位。
从督察御史身边经过时,他听见两人在不断的窃窃私语。
“难得啊。”
“是啊是啊,这可真是国运昌隆,国之栋梁啊。”
付景明挑挑眉,低头去看云旗写的策论。
我倒要看看,这国之栋梁是个什么样子。
……
大晋的栋梁是这个样子?这栋梁是用牙签做的?两个指头恐怕就能拧断了吧。
云旗不过低头做做样子,那卷子上分明只有些不全的四书。
看乐子的心态让付景明多站了会,然后就亲眼看着云旗卷子上的字先是变得模糊,然后还是变为一篇语句通顺的策论。
付景明在手心上狠狠掐了下,指甲穿透掌心的疼痛让他回过神来,他不敢再去看云旗那张卷子,有些慌不择路的逃回到主位上。主位有一份空白的卷子,付景明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变化。
所以刚才是怎么回事?
监察御史看着香炉上的香,从三寸到燃尽,他向付景明汇报道:“殿下,时间要到了。”
“宣吧。”付景明强打精神,手指在太阳穴上不断按压着。
监察御史唱道:“时辰到,停笔!”
贡士们纷纷起身,将对策交到东角门的受卷官处,再从东角门鱼贯而出。
看着逐渐离场的贡生,付景明只觉得疲惫至极,想要快点离开这里。
翰林院众位学士在受卷处议论纷纷,每一个看过那份卷子的都喜上眉梢。
“这便是今年的状元了吧。”
“文章是极好的,还是要看圣上的意思。”
“字字珠玑又匠心独运,就算不是状元,也绝对是前三甲。”
……
见付景明过来,几人赶忙起身行礼,其中一人还十分殷勤的将刚才议论的卷子递了过来。
付景明瞄了眼卷子上的名字,果然是云旗。他连面上的淡定也维持不了了,冲几位大人拱拱手:“孤还有事,先告辞了。”
付景明的背影几乎是落荒而逃。
几个学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转头回去继续走刚才没有走完的流程。
天上的云越聚越多,很快便遮蔽了整片天空,一道耀眼的闪电划破天空,紧接着轰隆隆的雷声自远而近。
甬道慌慌张张跑过几个小太监,嘴里还喊着什么:“快去传太医,有个来殿试的大人晕过去了!”
付景明抬手拦住其中一人,急切的问道:“晕过去的是那个?”
“这……奴才也不清楚。”见付景明面色逐渐阴沉,那小太监绞尽脑汁的想了半天,终于抓到了些有用的信息,“奴才听人说那位大人是川渝人士”
川渝人士……那就只能是叶照露了!
付景明从腰间摸出一块腰牌,扔到那太监怀中:“去太医院传张院判,就说是孤的意思,快去!”
小太监磕了个头,连滚带爬的往太医院跑去。
看着越来越黑的天,付景明叹了口气,转身往宫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