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低垂,经历了半个月暴雨洗礼的山路分外湿滑。
押粮队伍的车轮碾压过湿润的泥土,车驾与马匹的蹄印在山路上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
一辆不起眼的车队跟在运粮队伍的最后面,车棚用青布盖着,与周遭的粮车无异。
付景明将青布掀起一条缝,却只能看见无边无际的山峦。他叹了口气,他将帘子放下,对正在赶车的顺宁轻声问道:“到临清还要多久?”
顺宁深吸一口气,努力的让自己保持微笑。
他本来准备一路赶车到临清,但他在内书堂不但没学到溜须拍马,也没熟练扬鞭策马。所以也就是付景明累了才会让他上来驾一会车。
他一开始觉得能帮上忙总是好的,直到……太子殿下每隔半个时辰就要问他一遍到哪了,每隔一个时辰就要问他还有多久。
这个问话的频率,还不如殿下亲自驾车呢。
顺宁撇撇嘴,小声嘟囔道:“按现在的速度,在有个七八天就到了。”
“你……”付景明想催顺宁加快速度,但也知道物资这种东西越是多,速度越是快不起来。他无奈的叹了口气,继续闭目养神。
顺宁的车技还是太差了,等他休息会,就休息一会,他就下去驾车。
车厢里没了声音了,顺宁怕付景明着急,回头安慰车厢里自闭的人:“殿下稍安勿躁,林公子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奴才已经让人盯着临清了,要是有事第一时间就会来报的……”
车从山道上疾驰而过,半晌,一个小兵从草丛中钻出来。他理了理自己的裤腰带,看着远处的车驾,犹豫了下,从树后面拉过马,向着车驾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冯侍中。”身着深蓝色圆领袍的小官从后面追上来,冲队伍最前面的领路的官员拱拱手,“我官职低,没有上过朝,更没见过圣上与太子。齐尚书常宣您到户部议事,想必您是见过太子殿下的。”
冯侍中对小官的恭维十分满意,他捋捋胡子,似在回味着什么:“那是自然。那次议事,太子殿下亲自到户部……”
“那就好。”小官打断冯侍中的絮絮叨叨,附到冯侍中耳边小声说道,“刚才有个士兵来报,说是……”
冯侍中脸色越变越难看,他向队伍尾端的方向看了眼。没有任何异常,他却没有放松下来,眉头皱的越发紧了:“此话当真?”
小官摇摇头:“那小兵只是觉得赶车的那人像是宫里的公公,又听那人称呼车里的人为殿下,才有些怀疑。但他也并没看见车里人,嗨,别说他了,便是卑职见了也认不出太子殿下,所以才来找大人,想着大人见多识广,必然是见过天子殿下的。”
押运粮草的车队不断从两人身边经过,逐渐能看到队尾了,冯侍中指了下队尾的车,和那小官确认:“那车是负责押运粮食的吗?”
小官毫不留情的戳破了冯侍中心中一点点侥幸:“卑职派人清点了下,那辆车已经跟了一路了,但又确实不是咱们一队的,现在是……”
“不用。”冯侍中一眼不错的盯着那辆车,慎重的摇摇头,“先不过去,往那边多调些人,等安营修整时再做定夺。”
车队修整过后又继续向前,雨滴开始落下,连日的阴雨驱散了山谷中的热气
但冯侍中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浸湿了,他将帽子取下,在脸边扇着风,无奈的叹了口气:“还真是太子殿下。”
他转头对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官吩咐:“偷偷地,别惊动了人,将督粮的几位大人都叫过来。”
几位大人一听有紧急紧要的事,都不敢怠慢,很快便聚到了冯侍中身边。
“太子殿下……”
冯侍中将付景明跟过来的事情和几人说了,几人都束手无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愿担这个责任。
得罪太子能没有好下场,但若是任由太子这么 跟着,出了事谁也担不起。
“天色也不早了,咱们到前面的镇子歇下在做定夺吧。”户部新升上来的王主事见半天没人说话,不住做了这个出头鸟。
“是啊,是啊,这两天奔波劳顿,实在是够累的了。”
“对对对,等到了镇子上再想办法也不迟。”
其他人也跟着一同附和。冯侍中点点头,算是允了王主事的提议。
“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歇下了。”顺宁将行李从车上卸下来,交给等在一边的客栈小二,他把马牵到马厩,嘀嘀咕咕的自言自语,“不过早点休息也好,临清那边已经有一波物资送过去了,也不用太着急。”
付景明向院门看了眼,没有接话。
“我家大人是户部侍中冯缮,有事情请殿……阁下帮忙。”门口进来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战战兢兢的冲付景明拱拱手。
“户部侍中?我家公子与户部侍中没往来啊。”顺宁将马鞍放下,悄悄挡在了付景明身前。
“我家大人有请,至于是什么事情,我们这些人哪里说的清楚,还请小哥行个方便。”那小厮冲顺宁拱拱手,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走吧。”付景明摆摆手,没有继续难为他的意思。
他夜奔出京的事情,能瞒一时还能瞒一世吗?
那些押粮官找上来也算是意料之中,看这小厮的样子,应该是已经知道他身份了,不然也不至于从进门到现在腿一直抖个不停。
见付景明往外走,顺宁赶忙将手上的东西扔下,一步不错的跟着付景明。
“你……”那小厮刚想阻拦就被顺宁恶狠狠的瞪了一眼,他瞬间哑了声,乖巧的在两人前面带路。
开玩笑,能这样贴身伺候太子殿下的人他可得罪不起,想必那几位大人也不会介意的。
小厮将两人引到驿站的一间客房,冲两人躬了躬身:“两位在此稍等片刻,我们大人马上就来。”
他慌慌张张的行了个礼,一个闪身就退了出去。
“咣当”一声,房门被关了个严严实实,还传来了落锁的声音。
“哎,你……”顺宁在门上拍了两下,门外没人回话,却只有小厮匆匆忙忙离开的脚步声。
付景明的视线在房间里打量了一圈,最终落在墙边的屏风上。他找了个椅子坐下,手指在桌上轻敲两下:“行了,别躲着了,都出来吧。”
屏风后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是在推脱谁先出去。
很快冯侍中便带着一群低着头的朝堂大员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规规矩矩的跪在付景明身边,行礼问安。
看着这群瑟瑟发抖,却又胆大包天的做局将他请过来的人,付景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都起来吧。”
跪在地上的人没一个动作的。
付景明心中也有些不快,既然这群人愿意跪,那就跪着吧。
他用手玩弄着鬓边垂落的头发,将身体靠在椅背上:“孤贸然叨扰,劳烦各位大人了。”
“不麻烦,不麻烦。”王主事条件反射的接话,他身边跪着的人惊恐的看了他一眼,眼疾手快的将他的嘴捂住。
冯侍中向前跪爬两步,一个头磕在地上:“太子殿下心系百姓,臣等十分敬佩。但临清危险,还请殿下启程回京,臣等感激不尽。”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殿下身份尊崇,临清危险,殿下实在不应该以身犯险啊。”
“冯大人说的有理,还请殿下三思。”
“若是……便是将臣一家的性命都赔上,臣也担不起这个责任,还请殿下怜惜臣,早日回京。”
一群大臣叽里呱啦的,聒噪程度不亚于门口烤鸭店笼子里的鸭子。但烤鸭店的老板被吵烦了可以让鸭子脱了衣服洗个澡,围着钢管就是烧。付景明不行,这些官员再怎么聒噪,他也不能将人烤了,不但不能将人烤了,他还不能让人就这样跪着,得扶起来,好生安慰。
“冯大人快起来。”付景明伸手去扶。
冯大人无论如何都不肯起来,他向上叩头,期期艾艾的哀求着:“还请殿下怜惜臣一家老小,早日回京吧。”
这便是逼宫了。
付景明向来讨厌被人威胁,他冲站在自己身后的顺宁挥挥手,自己则退到了一边。
这几人膝盖就像是长在地上一样,无论顺宁在怎么努力,始终跪在地上,就是不肯起身。
付景明也没心情和这群人继续耗下去,他的向前两步,伸手拔出了其中一人的佩剑。
跪着的人吓得一激灵。
付景明的名声可不算好,脾气也差的很。他们将门反锁是为了等付景明那句同意回京的话,可不是为了断自己的生路。
“罢了,他们要跪就跪着吧。”付景明拿着剑在空中挥了挥,冲跪地上瑟瑟发抖的大臣拱拱手,“诸位大人,这临清孤是一定要去的。诸位大人还是早些回去,免得耽误了明天的路程。”
付景明转身走到门口,用剑从门缝伸出去,将挡在外面的门栓挑起来,大摇大摆的往外走去。
齐侍中面色铁青,跪在他身后的人也面面相觑。
王主事小心翼翼的问道:“咱们还跪吗?”
“人都走了还跪什么?跪给老天爷看吗?”冯侍中站起身,掸了掸衣摆上的土。
后面的人也站起来,小心翼翼的跟在冯侍中身后。
“太子殿下不肯走可怎么办?”
“怎么办?我哪知道怎么办?”冯侍中没好气的回头看了眼,发现问话的又是王主事。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走,“算了,左右临清那边还没有出大乱子,再晚上两天也没关系,让军队压低速度,把这位爷给我伺候好了。”
付景明从梦中惊醒的时天空已经开始泛白。
他“腾”是一下从床上蹦起来,打开窗对正在检查车驾的顺宁问道:“什么时辰了,该出发了吧?”
顺宁在衣服上擦擦手,紧跑两步来到窗边:“冯大人说今天天气不好,晚一个时辰再走。冯大人还让奴才不要叫您,让您多休息一会。”
付景明向天上望了眼。
天上的云层确实有些厚,但既没打雷,也没下雨,甚至比之前大多数时候都适合赶路,天气不好不过是这帮人拖延的借口。
“天气不好?孤看这天气好的很。”付景明敲敲窗框,对战战兢兢的顺宁吩咐道:“他们要是不走,孤就自己走。”
“殿下,这可使不得……”
“顺宁,你胆子越发大了,都开始做孤的主了。”
付景明自顾自的穿着衣服,声音没有什么起伏,顺宁却吓得一激灵,冲房间行了个礼:“奴才这就去叫各位大人。”
运粮的队伍还是正常出发了,只是付景明的车被安排在了队伍最中间的位置,车边上的侍卫也比旁的车多了两倍都不止。
往日不是付景明亲自赶车,便是顺宁来赶车,但今天这项权利被专人接管了,两人被毕恭毕敬的请到了车厢中。不仅如此,车外时不时递进来食物和水,还有不知从哪找来的画册。
车队的速度被一压再压,若是有人看见了,定然不会觉得这是运粮队伍,而是那个大户人家出门旅行。
付景明敲敲窗框,车位立刻有人应声:“殿下,什么事?”
“这是正常运粮的速度吗?非要等到临清哀鸿遍野,易子而食你们才满意?传孤的口谕,全速向前,违令者斩。”
“殿下,这……”
付景明掀开帘子,冷冷的看了那士兵一眼。
那士兵感觉脖子有些发凉,冲付景明行个礼,催马往齐大人车驾所在的方向而去。
“殿下让全速前进,这……”王主事努力做出为难的样子,眼中却满是兴奋。
他早就看不惯冯侍中为了迁就太子把车速压成这个样子了。为了一个太子而置临清百姓的性命而不顾,这真的值得吗?
“你很高兴?”冯侍中白了王主事一眼,无视他的辩解,朗声吩咐,“传太子殿下口谕,全速前进。”
王主事一拍马,追上急不可耐逃离自己的冯侍中:“可若是太子殿下跟不上……”
“跟不上最好,他最好知难而退,明天就回京城去,免得我这样提心吊胆。”
一直到晚上安营的时候,付景明都稳稳着运粮队伍,甚至那专门派给他的马夫体力不支,他还将人替下来,自己赶了好一段路。
几个管事的官员愁眉苦脸的凑在大帐中,无措的看向冯侍中:“太子殿下居然跟下来了。”
冯侍中拿起茶杯喝了口,淡然自若:“没事,这才第一天,等之后……”
一个探马从门口闯进来,冲帐中的几位大人行过礼:“临清急报。”
冯侍中接过信件,快速浏览着,剩下几个官员也凑过来,动作慢的被挤到最外围,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猛拽身边人的袖子,急切的问道:“怎么样。”
“没什么太大的事,还在控制之中。”冯侍中将信件叠好,放到袖中,“不过殿下之前派过去的林公子感染了瘟疫,但也控制住了。我去和殿下说,也好让殿下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