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平息下来,郭承琪亲自撰写了剿匪报告,志得意满前往省城述职。在省城,他受到亲阎派大员的接见,之后又被引荐去了趟河边村,与阎督军结了个善缘。
郭承琪向来重视教育。他倡导成立了绵上教育公会,自任会长。他还曾捐出薪俸资助办学,更亲临公学授课、训导激励后生。在他的重视和推动下,本县适龄儿童入学率省内居首,重教尊师之风蔚然。不只如此,他的视野更投向广阔的乡村,足迹走遍全县国民学校,甚至能记住山庄窝铺每个教师的名字。这样的用心,使他在勤于政事、全力剿匪之外,又得了“教育县长”的美誉。
明月堡出了唐明之事,去省城前,郭承琪就安排督学,说要在明月堡召开教师风纪整顿大会。自省城回来,处理完积压的公事,他由若干官员陪同着来到明月堡,站在村学大院可罕庙高台之上,给来自各村的教师代表训话。
他讲了通忠孝仁义,讲了通本县惠民的种种举措,接着又宣讲从河边村得来的时髦学说。他循循善诱,苦口婆心地教导教师们效法圣贤,为人师表,不妄议国家是非,要管理好自己的学生,约束学生们不受蛊惑,专心读书,将来成为党国的栋梁之材。
赵先生也在下面听演讲。郭承琪发完高论,撇下督学,快步走下高台,有些讨好似的向先生致意。
“知事大人有何指教?”赵先生问道。
“岂敢岂敢,正要向先生求教呢。”
赵先生道:“我乃一介书生,哪敢妄论。方才知事之论,甚是精妙得当。譬如民生,多一分善行,则百姓福大三分;少一点苛捐,则百姓利得三分。”
郭知事说:“依承琪看来,为政之首要,在和民心、除民怨;要和民心、除民怨,必先要讲公道。为官的能讲公道、依天理,百姓们心气顺,怨言便少。公道便是法度,若百姓们知晓法度,大家便都有怯惧之心,枉法之事便可大减。先生以为如何?”
先生说:“历来民怨,俱因不公而生。要和民心、除民怨,先要找到不公之症候对症下药。法度不公而欲使百姓无怨,只怕是缘木而求鱼啊。”
郭承琪问:“当今社会,先生以为不公之症在何处呢?”
先生答道:“耕者无田、劳者无产。”
郭承琪笑道:“先生所言,有一半对,另一半不敢苟同。那有千顷良田、万贯家财的,固然不免有巧取豪夺而来,然大多却是祖祖辈辈勤劳之积蓄;在乡为人耕田、在城为人出力的穷苦人,固然有由富败了家而穷困潦倒的,然大多却是无知无识、积贫积弱造就的。要说不公平,也只是时运不济,该怨自己命苦,怪不得政府。”
先生说道:“知事所言,也是一半对,另一半不敢苟同。穷者缺衣少食,富者锦衣玉食;穷者当牛做马,富者不劳而获;整日劳作之人,偏处于最底层,既无话语权,更无应有之保障。为官贪腐者众,清廉者寡;为富不仁者多,良善者寡。自满蒙退位,民国建制以来,战乱不休,民不聊生,义者啸聚、弱者敛言、奸者为盗,良女为娼,民怨冲天,执政者自然要概括承受,若不能痛苦反思,任由民怨累积,覆舟之乱必不远矣。”
郭承琪说:“我中华百年以来饱受列强欺凌,积疴也深,幸得民国振兴才见曙光。然如久病之人,岂能一日而治?国家之兴旺,必先要有人付出代价,忍一时之苦楚。”
先生说:“历来百姓最能忍。若国家一心为大众着想,百姓们穷也忍得,苦也忍得,罪也忍得,并无怨言,反而会众志成城,爆发巨大创造力,国家也因此生机盎然;若国家只为少数人着想,只顾维护既得利益者,而弃弱小于不顾,怕是仇富之心愈炽,求变之心愈烈,忍无可忍之时,便是翻天覆地之时。”
郭承琪说:“家无规不立,国无法不昌。国家立法,正是为保障社会秩序。对勤谨本分之良民,只要他按时完粮纳税,政府绝不会为难于他。若是暴力抗法、以种种不正当手段图利,那么国法昭昭,断然容他不得。”
先生说道:“完粮纳税,自然是百姓本分,然而政府本分又何在呢?天灾年馑,百姓流离失所,卖儿卖女甚至人人相食之时,政府又在哪里呢?今年夏征秋粮,多少人家咽榆皮、吃野菜,政府又有何惜民之举措呢?如此只取不与,百姓能无怨吗?至于警察和监狱,不过是工具。若失去正义,单单为少数人保驾护航,却处心积虑压迫多数民众之愿望,与盗贼又有何异?”
他二位的一番话,几个年轻教师都认真听了。对郭知事的宏论,或以为言之有理,或以为空洞无物,或略有领会之处,或陷入迷惘之中。知事离开后,他们向赵先生请教。
赵先生说:“他所谓中者,并非不偏不倚之中,而是在一个度上行事。然而这个度,却是他自己说了算的。趋利之时,唯恐有所不及,却故作谦和之态;避害之时,唯恐有所不及,却故作抗争之态。”
有学生问:“如此不是很稳妥吗?”
先生道:“确实稳妥。不过,于己有用就是有理,于己无用就是无理,所以永远没有固定之理。”边说边走,恰来到齐云门,先生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问:
“你们说,我是要进呢,还是要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