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桂在东街上,碰到个算卦的。
算卦的认得他,却只当不认得,鼓动他摇签。心中乱麻理不出个头,三桂犹豫了下,上前摇了个签。算卦的接过签,眯眼看了一会,一拍大腿,称是好签。三桂心喜,递上几枚钱,求算卦的解签。算命的说,面前这位小哥禄星高照,正该官运亮堂,只是有些云遮雾罩的,怕是得费些周折。三桂心一动,可不是咋的!忙问该如何破解?算卦的捻指算算,手向空中画了个圈,说:
富贵乱中求,佛前添麻油。
问天通关节,掘渠到地头。
再要细问,算卦的道:“已够明白了。”将那几句话写下,让他自去琢磨。
回到家中,琢磨一晚,果然琢磨出主意来。次日,他便发动亲戚到处找关系。果然不费事,辗转问到第六人时,已是省里官员,位在郭岐贤之上。事有凑巧,碰岐贤遇到难事,紧要三关处,正好用得着人家,因此投桃报李,拍封电报回来,要求父亲设法解决。
郭承琪收到电报,略一思索,将魏拐子几件见不得人的事,伪造了份匿名举报状,叫人泄露出去,说是省里转到县里的,近日便派专员来彻查。魏拐子知道了,急来向知事打听。郭承琪让他细看那诉状,魏拐子看得满头大汗,求知事帮他遮掩。
郭承琪趁机询问警务所长之事。魏拐子说,泥潭镇警务所某某,人也实诚,办事也厚道,东山农工造反、斛家粮案、近日剿匪皆出过力。郭承琪听了频频点头,说:“有功必有赏,有过必有罚,此乃带兵要旨。必要时提拔重用些忠诚死士,理所当然。不过,我听说此人贪财好色、手脚不稳,嘴上不牢,还说你跟他姐夫沾亲带故,亲热得不行。用这种人,还是谨慎些好!”
一听“沾亲带故”这话,魏拐子顿时有些紧张。
郭承琪不紧不慢接着说:“你若有心帮衬他,让来县里做个杂役,以后看情况再设法提拔。至于警务所,你看三桂如何?我听说他找过你了。你若对他不十分反感,不如送个顺水人情给他算了。”
魏拐子说:“三桂对知事忠心耿耿,大家都看在眼里,其实早该提拔了。只是,他说话字都咬不清,让去管一大片的治安,怕他难以胜任。”
郭承琪笑道:“此言差矣。三国时候的吕蒙也是个结巴子,人家不是也当了主帅?你若不放心他,所长一职你先兼着,琐事放给他管,委任状的事以后再说。你眼下首要紧的,还是举报状的事。回去认真打听一下,看是什么人背后乱搞,赶紧让撤了告,不然的话,狗咬驴蛋不放松,谁晓得还会闹出什么事来。”
魏拐子只好听从安排,任命刘三桂为明月堡警务所所长,即日下了委任状。郭承琪也算话,次日便将他“小舅子”调到水务局,成了专管东乡水长老的片长。郭知事授意三桂再去送礼,魏拐子大方接受了。
此事圆满了结。子虚乌有的举报,没人再提起。自此之后,魏拐子长了个心眼,处处操心着郭承琪,要设法捉到他的把柄,保自己无虞。
刘三桂上任三把火,差点烧到穆修家。
警务所的办公场所,原定在兴隆寺,刘三桂见可罕庙院地势高耸、易守难攻,最利于警戒和防卫,坚持要让学校挪地方。村长不敢应承,与明仁商量。明仁聚族中长者议,众人皆不情愿。然而民不和官斗,胳膊拧不过大腿,个个有看法,人人没办法。穆修硬撑着来到可罕庙。进到大殿,吱吱哇哇地向众人示意。
明仁说:“咱向可罕爷求个说法。”
“可罕又不会说话,又不会写字,如何能给说法?”
明仁说:“古时候,咱村遇到十分为难之事,常用敬香之法求可罕爷指点,都十分灵验。如今遇到难事,咱也点三炷香,若烧出功德香或祥瑞香,就是可罕爷准许;若烧出其他香,就是不准许。”
穆修坚持亲自上香,反复好几回,将三炷香安稳。众人跟随穆修跪在可罕爷前,满怀虔诚等着结果。快燃至炉灰处,众人上前看:果然是两边高、中间低的祥瑞香。
明仁说:“这便对了。给孩们放几天假,将兴隆寺偏院收拾好,往后村学就在那里。”
回到家中,明仁向好月言及此事,好月只是笑。明仁问是好月啥意思。好月被追问不过,说:“爹爹虽然病着,心里清楚得很。他用这法子,不只是为平众人之心,还惦记着向他们要些好处哩。”
“怎么讲?”
好月说:“初时,村学有两位先生,如今只剩书慎一人,根本顾不过来,不如再提要求,申请增加一名教员。要是再能再多要一份薪水时,或充作办公费,或帮村里一些穷人家免掉书本费,岂不是得人心的好事?”
明仁依言与村长商议,借故意拖延着,不让村学搬迁。刘三桂侦知个中缘故,向魏拐子汇报。魏拐子因文君之事,问心有愧,欲借此与斛家修好,便去找郭承琪。他说,警务所占据可罕庙,确实是最佳之选。村学服从大局,同意搬迁,其情可嘉。县里适当资助点搬迁的花销,也在情理之中。另外,那里教员本来就缺,如今更只有一人,若能配齐补足,百姓们一定感念知事恩德。真这样,那么明月堡人心思齐,乱党无隙可钻,地方安定更有保障。
警务所搬家,费用当然该县里掏,补充教员也是合理要求。郭承琪不假思索,爽快应允,并且说,只要物色到合适的教员,立马派到这里来。魏拐子得到首肯,先从警局账上支了笔钱,拿给村长。村长不敢有私,开了收据,再来府里通报明仁。当着穆修夫妇的面,村长可劲儿夸明仁。这回既赚了面子,也赚了里子,咱明仁又是大功一件。明仁被夸得不好意思,说这是好月的主意。穆修听了,又将指头乱点,口里嗷嗷直叫。又听村长夸好月如何如何,更气得浑身乱颤。明仁见状,暗暗吩咐自己,以后无论好月做得对与不对,都不在爹爹面前提起。
警务所安营扎寨妥当,刘三桂开始清查唐明余党,很快锁定了怀疑对象。三桂将他们拘到所里,让警员轮番威逼利诱。家里人怕他们吃苦,有欠斛家地租的,赶紧交足了租子;有欠斛家钱的,拆东墙补西墙还了款子,都跑到斛府苦苦哀求,求斛家出面保释。
最先被拘的是书慎。三桂让他交代与唐明共事的细节。书慎只说个人成见,绝口不提所谓共党之事。靳连绶热心为书慎作证,说书慎一心教书育人,是个正人君子。明仁也来陈情,说他与唐明根本就是两路人,若硬羁押不放,误得课程多了,家长们大闹起来不好收拾。三桂只得将书慎放了。一边捉一边放,最后只剩下理发匠贾三。
审了几日,没审出个子丑寅卯。刘三桂白忙活一回,觉得对上对下都不好交代,于是给贾三安了个“通共”的罪名,将他投入县大牢。头天晚上,一场天火将他茅草房烧个了精光。七天后,他须发零乱、一瘸一拐回来,见此情景,坐在废墟之上又哭又骂。骂够了,他用从废墟中刨出来的剃头刀,抹了自个儿的脖子。兔死狐悲。穷人们凑了副柳木薄棺,请来阴阳先生安顿一番,也不用吹吹打打,也没有花圈纸活,抬到荒山坡上,将他草草地埋了。
隔了几日,三桂又不知从哪得到消息,说几个东乡人投奔了共党部队,为首的钮大福与穆修相交甚深。不唯如此,又有人将举报信用石子包了,乘夜投入可罕庙,说斛明仁与大胆地的共匪有染。三桂一心想要立功,以为抓到了把柄,将明仁请到警务所盘问。
明仁哪怕他穷讹瞎诈,质问刘三桂:
“家父与钮大福多年处交,明月堡尽人皆知。前几日我大婚,他前来道贺,人之常情,敢问有何不妥吗?他为寻找唐明,误入大胆地,不幸落入共党之手,我不想大动干戈,拿点酒肉换他回来,敢问这也不妥吗?至于他们离开之后,贩油也罢,投共也罢,杀人放火也罢,与我家有何干系?唐明害死了家妹,难道我们放着大仇不报,反而又与他们沆瀣一气吗?”三桂没有实质证据,只好作罢。
这事刚过去,三桂又贴布告,说要筹建警民联防队,号令有各类枪支的人家三日之内报备。明仁怕刘三桂醉翁之意不在此,故意拖着不办。明月堡有猎枪的人家不在少处,斛家不动,谁家也不去报备。三桂让村长挨门动员,村长和斛家是一条心,虚与委蛇,哪肯真的出力。五六天过去了,三桂只得放下身段,请明仁做个表率。
明仁说:“自古以来,明月堡都是靠自己防卫,从来不指靠官军。但凡有事,庙里一撞钟,家家青壮老少聚集起来奋力护堡,从来不曾有过闪失。不信,你去关帝庙看看乾隆爷时候的碑文是怎么说的。如今,好好地要成立什么警民联防队,完全没必要嘛。”
三桂说:“以前守城护村,靠的是长矛大刀;现在打仗,用的是长枪短炮。堡墙再厚,吃不住三颗炮弹,以你一村之力,如何守得住?警民联起手来,岂不更好?”
他说话本来就吃力,结结巴巴,好容易凑全这几句,就被明仁怼了回去。明仁说:“你管饭?你发工钱?不管饭不发工钱,谁肯受你约束?”
三桂解释说:“也不是非要统管,只为警民合力剿匪清共。况且,这也不是我的意思,知事大人的号令谁敢不听?我只要你斛家带个头,满村人都看着你家哩。”
他们俩争论了半天,也没有结果。正在此时,县里送来明令,说太岳山匪企图袭击洪山水务大会,要警务所抽调人手前往协助。三桂遂将报备之事暂时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