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太岳匪首仝豹经常失眠,瘦得形状都变了。睡着,梦里都是血肉横飞、哀嚎哭泣的场面;醒着,眼前便是弟兄们的血糊花脸和哀怨的眼神;他经常喝醉了跑到外面场子里,一边恶毒地破口大骂,一边挥舞着钢刀乱软。他把眼前的东西当成了郭承琪,恨不得抠掉他的眼鼻耳朵,剜掉他的心肝肺,斩断他的手脚四肢,提了他脑袋到鬼门关,祭奠死去的弟兄们。
尤昊劫了郭府,兴高采烈回山复命,却见合寨死寂无声,人人皆含悲戚之色。问知是源神庙失了手,折了弟兄,大吃一惊,赶忙进去安慰:
“本来应该是我去的,却让一对好弟兄送了命。大哥且莫伤悲,就饶那老贼多活几天,我再去索命。”
尤昊叫人将所获之财物提进来。仝豹看也不看,挥手叫拿到后边去。尤昊又掏出本册子递给仝豹,仝豹随手翻了几页,木然递还给尤昊。
尤昊说:“大哥,你听我说。这都是他贪赃枉法的铁证,若举报上去,叫他官位不保。到时候,我们杀死个落魄的孤家寡人,岂不是易如反掌!”
仝豹冷笑道:“举报!你还这样天真!政府早腐败到骨子里,那些为官的早就伙穿一条裤子,他们损公肥私、坑害良善,哪还晓得什么天理良知。要是有冤能伸有屈能告,我们这些弟兄也不会落草为寇。”
尤昊说:“郭承琪在绵上多少年,有死心塌地维护他的,一定也有不少冤家对头,盼他倒霉的人怕也不在少处,我们不妨唱一出好戏。”
仝豹问:“你有啥主意?”
尤昊胸有成竹回答道:“咱也不走官道,就把这东西交给他仇家,看他们狗咬狗。”
仝豹根本不信这法子能把郭承琪扳倒。可又一想,既然得了这罪证,不妨就试试,即便不能让他身败名裂,也要让世人看清郭承琪的伪善面目。这出戏,尤昊想怎么唱,就由他去唱吧。
仝豹手下有个叫樊三友的,先前在城里当探子,后来升任小头目。数年前,他还是只知种地纳粮的佃户,因婆姨被村霸欺凌羞愤自尽,一怒之下手刃仇人,避难上山投奔了仝豹。大胆地之战,他被落石砸晕,当了俘虏,关在警察局的牢房中。消息传回村里,他七十多岁的老娘听人相劝,到仇人家代子谢罪。村霸既死,一命抵了一命,村长出面说合,老人和俩孙子披麻戴孝、到死者坟前烧了纸、叩了头,死者家属终于答应不再寻仇。老人又哀求村长,让他领着三有的婆姨和俩孩子来找魏局长,想将儿子保释出来。
看着婆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劝,看着俩孩子跪在地上可怜巴巴恳求,樊三友心如刀绞。可是,要他供出城里的窝点,出卖自己弟兄,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肯。魏拐子从他嘴里掏不出干货来,假意答应既往不咎,由村长作保将他放了。
樊三友是个来去明白之人。从监狱出来,打发婆姨和孩子先回去,自己到南街鞋帽坊找耿景田。这耿景田五十上下年纪,脸上斜拉条伤疤,满脸赘肉,是仝豹安插在城里的卧底。他正在修鞋帮,听得有人敲门,将尖刀别在腰后,过去掀开道门缝往外瞅。见是樊三友,开门将他拉了进来。耿景田嗓子尖细,声音像猫抓着心似的。听樊三友说是家人请托具保,刚从监狱释放出来,耿景田心中生疑:
“既已作保具结,怎还到这里来?”
“我不打算干了。托你给大哥说一声。”
耿景田闻言,脸上赘肉突突直跳。他拔刀扎在桌上,怒目而视:“大哥定下的规矩,难道你忘了吗?”
樊三友激动地说:“数年前危难之中,大哥收留了我。大哥教我枪法、厚赠我钱财,又提拔重用我,对我真是恩重如山。只是,我不能让婆姨再守活寡,不能再让孩子头顶着土匪的名字长大成人。”
耿景田冷若冰霜:“你执意洗手回乡,我也不拦你。但有一样,如果你胆敢勾结官府,为害山上的弟兄们,就算大哥开恩,我也不轻饶你。”
樊三友哽咽着说:“咱们都是被逼无奈才上山的。想那死去的弟兄们,他们何尝不想跟家人团聚!可人一死了,一切也都了了。我不敢奢望别的,往后只管夹着尾巴做人,好好过日子。大哥能容我一日,我感大哥一日的恩情;大哥若肯放过一世,我感恩大哥一世的恩典。”
樊三友说完,拔出桌上尖刀,将左手覆于桌上,只见一道白光闪过,手起刀落,“咔嚓”一声,半截指头应声落地,血溅当下。他忍着剧痛,猫腰将那断指捡起,抛入茶碗之中,双目直直地盯着耿景田:
“三友无颜面见大哥,就请哥转交此物。”
“兄弟何必这样。”
耿景天找来药膏和布为他止血、包扎。樊三友瞅着地上斑斑血迹,默坐良久。最后,他站起身说:“实不相瞒。我这次来,既是为了辞别,也是要最后帮大哥个忙。我问你,郭承琪家里被盗,是咱们做的吗?”
“是。”
“所劫之物中,是有本册子吗?”
“是。”
樊三友说:“这就对了。我偶听狱卒们传言,魏拐子与郭承琪面和心不和,正在千方百计寻找被盗的册子,想以此为把柄,扳倒狗日的郭承琪。在大胆地,魏拐子打死打伤咱们那么多弟兄,死有余辜,咱们何不将这东西送到他手上,让他们窝里斗,个个别想安生。”
耿景田想,这主意倒是不错,可要做成这事儿,平头百姓担不起,没有利害的使不得,正人君子又不肯,一旦弄搞不好,籴米不成,反而丢了布袋子。他问樊三友:
“谁能担得起这事呢?”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樊三友手指隔壁。
耿景田一听这话,不禁拍手叫好。租了张老汉门面开纸活铺的胡守圆,出了名的见利忘义,只要给他足够好处,没有他不做的事情。况且他因蛊惑斛老二贩卖鸦片而被辞退,对斛家早就心怀不满,郭承琪和斛穆羽是亲家,扳倒郭承琪,也算报复了斛家,他何乐不为!
正商议着,外面传来吆喝卖榆皮面的声音。
知道是尤昊下山来了,耿景田出门去迎。樊三友心里又紧张起来。尤昊进来,见桌上、地上到处是血迹,又见樊三友脸色苍白,一只手上缠着布条,问是何故?耿景田将经过说了。尤昊好言安慰道:
“大哥扯起大旗,原本也是为弟兄们有个落脚之处。只要你念着大哥的好处,不存害人之心,干与不干,在山与不在山,大家都还是弟兄。”
樊三友向山而拜,感激涕零地去了。
耿景田将所议之事告诉尤昊。尤昊下山,本就为了这事。既然已有合适人选,立刻便要行动起来。事常有凑巧。他们正想着去找胡守圆,胡守圆倒来找他们了。耿景田叫尤昊回避了,自己出来搭话。
“胡老板生意可好?”
“不咋地,不咋地。都是些鸡零狗碎的。”
“也是哈,吃屎多难挣钱就多难。”
“可不是!手又稠人又刁,累死累活地,挣下的钱不够打发房东,眼见得支撑不住哩。”
耿景田玩笑道:“敢是阎王爷赴蟠桃会,黑白无常又偷懒,所以没人照顾胡老板的生意。”
闲叙了几句,耿景田称有本古书,不知甚来头,要过一下胡掌柜的法眼,帮忙鉴定鉴定。胡守圆素来有这喜好,欣然应允。耿景田拿出个包裹,小心翼翼,一层层剥脱解放出来,将本书双手递给胡守圆。胡守圆接过,略翻了一翻,立时兴味索然,交还耿景田:
“还以为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光绪年翻抄的,这《送京娘》的木刻正本在赵易生那里,我亲眼见过的。”
耿景田尴尬道:“这是前些时,老家箱子底翻腾出来的。原想能换几个钱花,倒让胡掌柜笑话了。”
胡守圆笑道:“你还是留着衬鞋底吧。又不能糊金童玉女,又不能糊聚宝盆、摇钱树。”
耿景田神秘兮兮地说:“胡老板果然是带着法眼的,真让人佩服得不行。不瞒您说,我朋友手上倒是有件真正稀罕的宝贝,此刻急着出手,只是一时还找不到下家。不知斛掌柜有没有兴趣?”
恰在这时,掩尘上跑过只老鼠,吱吱地尖叫了几声。胡守圆看着耿景田的尖嘴,又看耿景田手里的书,忍住笑说:“有甚东西,快拿出来。若是真的好,我给你找个下家。若还像这种书,我忙着哩,没空跟你穷开心。”
耿景田这才将尤昊喊出来,介绍胡守圆认识。尤昊手拿着小册子在胡守圆面前晃晃,只让他看个封面,声称是垃圾堆里拣到的。胡守圆已听说郭承琪家里失盗之事,见这册子封面写着个“郭”字,眼前一亮,要拿来细看。尤昊不肯,说这册子非同寻常,要先有肯出钱的下家才可以。
胡守圆已揣测到其中奥秘,吹嘘道:“我朋友中有掌钱簿的堂叔,有当判官的连襟,有掌禁军的把兄弟,不是特别打眼的稀罕货,你便求着他,他也不接。”
耿景田和尤昊追问半晌,知道他所谓高人,乃是本县警察局局长,正中下怀,把东西交给他。胡守圆前后翻阅过,惊喜万分,当即索问卖价。尤昊并未真打算要钱,经一番讨价还价,大大方方送了个人情。
胡守圆回到纸活铺,将那册子藏好,去找魏拐子。魏拐子正攉遍天地找这册子,听说有了下落,喜出望外,当即要由胡守圆出面,联络几个靠得住的,将郭承琪贪赃枉法之事直接捅到省里。扳倒郭承琪,就等于抽掉了斛穆羽的脊梁骨,到时候设法撸掉斛穆羽的商会会长职位,由胡守圆充任,岂不是易如反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