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守圆半夜不回家,急坏了他家里。
他婆姨找到南街纸活铺,听街上人说被县里叫去问话了,又跑到县衙来找。县衙大门关着,门口冷清清地,鬼也不见一个。走到侧门,敲了好一阵,门卫半睡不醒地出来,见门口站着个身着白衣、长得没形状的女人。问。听说是找胡守圆,不耐烦地说:
“不在。往别处找去!”
那女人絮絮叨叨地要进去,门卫凶神恶煞地骂道:“说不在,就不在。我哄你作逑!走开!”将她推了一把,“咣”的一声关了门,到屋里边去了。
那女人大怒,跳起来骂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就是只看门狗,你算什么东西,敢挡着老娘!”
她正骂着,听见里面煤锥碰火鏊的声音,撒腿就跑。跑出数步回头看,不见有人出来,接着又骂。骂着骂着,骂起自家老汉来:
“胡守圆,衙门里挺尸呀你这老不死的。”
骂街骂到盛记,胡春贵以为天塌地陷了,一问清楚,连哄带劝地将她弄回家去。次日,自己到警局打听。魏拐子乘机挑唆道:“你爹帮斛家赚足了银钱,好歹算是有功之人,哪点比牛四逊色?谁知到头来,还得为他儿子背黑锅。你年纪轻轻地,不好好谋自家出路,反而死心塌地伺候人家,真是有出息!”
胡春贵不怪自己没出息,只怪他老子没主见。与郭承琪闹翻,就等于跟斛家闹翻,就算将郭承琪逼离了绵上又能怎样呢?得罪了斛家,有啥好果子吃!胡春贵回到盛记,掸子掸了药屉,再拿抹布拂拭一遍,再去扫院子。方砖铺就、微潮的地面其实很干净,只在角落里稀疏落着树叶,叶上带着轻露,泛着青色光泽。
那纯仁满面春风地来了。他刚去斛府给颀英少奶奶把过脉,送过保胎的药。少奶奶视他为恩人,去一次就要赏一次。进入药房,那纯仁迈着方步到柜台后,在太师椅上坐定,不紧不慢打开药箱,取出张药方,自腰间抽出钥匙,从抽屉里拿出账簿,认真地记了。春贵进来泡了茶,敷了热毛巾。那纯仁接过毛巾擦了擦,将毛巾还给春贵。
“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然而,你爹做得的确是有点过了。”那纯仁看着一排排药屉,一字一板地说:“看病讲究表里寒热、虚实阴阳,用药讲究汗吐下和、温清消补,说到底是求个‘和’字。和则顺,顺则能久,就算是疑难杂症,照样医得好;若违了这‘和’字,便免不了发病。不和到了极点,病入膏肓,就算扁鹊再世也枉然。你仔细想想,世间好多事,亦都藏着这个理呢。”
明文进来,说了好多事,最后眼里才有胡春贵,问胡守圆现在何处,春贵说还县衙,彻夜未归。明文问:
“单录口供,就这么长时间?莫非还有其他事?”
春贵低头看着脚尖说:“具体我也不知。”
明文指桑骂槐地说:“他们这些人,真是世上少见!既想吃肉,又怕沾了荤腥。既要告知事的状,就该拿出过硬的物证来,掖着藏着,难道是拿天大的事开玩笑?”
春贵嚅嚅地,不知说啥是好。内庭屋里,雪晴正揉搓着面团,孩子添热闹,翻了个身屙起来。她一时腾不出手,手上沾着面跑来叫明文。明文回去了一阵出来,接上先前的话说:“你爹又不是三岁小孩,怎么轻易听信别人?你也不要管,让他在那里白吃白喝算了。”
“求少东家去说说。”
明文气愤地说:“跟谁说?跟知事说?还是跟省里的钦差说?先是你们往人身上泼粪,觉得不对了,又来求人,亏你开得了这口!钦差是省长派来的,我也不沾着亲,也不带着故,平白无故地怎么跟人家说!自己屙的,自家收拾去。”字字像打碎的土块瓦片,乱头没面砸向春贵。
春贵急得要哭出来:“如今也顾不了许多。只求少东家帮忙,让我见家父一面。”
明文道:“你待如何说?”
春贵道:“若真的有所谓证据,我定劝家父交给少东家。只求少东家做个中间人,当着知事大人的面,解开这疙瘩,从此大家再不提这事儿。”
那纯仁过来,比三说四地劝导起来。胡、斛两家交情深厚,出了贩卖鸦片之事,府里不仅不嫌弃,还安排你来当伙计,薪水开得也不低;为帮你爹谋生计,斛家将南街铺面租给你家;这次,斛家明知是你爹在背后操弄,人家依旧宽宏大量,并不认真计较。这些,连旁人也都看在眼里,你难道就不觉得?你如果真有心,就去劝劝你爹,让他当着知事的面,将那祸害人的东西销毁了罢。
明文说:“按理,这事我应避嫌才是。可毕竟是颀英他爹,我当女婿的岂能坐视不管?他虽有过失,然而当今官场风气如此,有几个干干净净做官的?”
明文又承诺,若是你劝得动乃父,往后南街店铺任由他家免费租用,并且还会提议胡守圆商会兼职。去内庭拿出份契约来,让春贵看。
那契约上写的,正是免租金占用南街店铺之事。契约末尾处已签了张雪晴和牛四的大名,押了鲜红的手印,只空着日期和着另一方签字的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