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明孝直皱眉头。
这地方,鹏宇她们既然已经来过,并且将这里作为一个选择,一定有她们的道理。而且,鹏宇也说过,这是个完整的四合院,里面只住着母子二人,安静,宽绰,省心。更主要的是,这地方的要价最靠谱,也是最容易说下的。
“这地方怎么了?”他问明孝。
“门面就是脸面。脸面这样,里头好不到哪里去。”
“不见得是你说的。否则鹏宇也不会推荐这里。”
“瑶琴,她也这样认为吗?”
“这也瑶琴,那也瑶琴。我怎么知道!”
走到门跟前,明孝上前,将门推开道窄缝往里看。见院里没人,直起身来拍打门环:
“家里有人吗?我们来看房子。”
不一会儿,里面传来跑步声和解铁链子的声音。随即门开了一半,一个男孩探出头来,左右扫视。明义兄弟正要说话,门“咣”的一声又关住了。只听男孩在里面大声喊:“娘,不是前几日来的姐姐。”
“你就记得姐姐了。”里面传来很温和的声音,拂过柳梢的春风。随着,轻轻款款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孩子说:“那个姐姐说要租的。不许娘租给别人。”
“总得让人进来说话,不是吗?”
明义高声说:“嫂子,是她们说这里房子出租,我们特意过来看的。”听声音,他断定女主人年龄不是很大,因此以“嫂子”称呼。
孩子将门打开:“你们说的是真的?”
明义认真地说:“不哄你,是真的。”
孩子将信将疑放二人进去。进到院子,感觉大不一样。青砖铺的地面干干净净,檐下柴火摆放得齐齐楚楚,晾晒的衣服捋得平平展展,院心又有盛开的秋海棠拼成圆坛模样,煞是好看。女主人面色白皙,一笑两个深酒窝。她身着彩绣大襟短袖低开衩的旗袍,脚着黑圆口的布鞋,一看便知是个精致的女人。她年龄与颀英相仿,只是偏瘦些。她面带友好的微笑站在院中,等他们过去。
听说来者是商务专科学校的学生,女主人愉快地说:“可也是巧了。教国文的齐教授你们认得不?你们跟前头来过的那俩姑娘是同学吗?”
明孝回答道:“齐教授带高年级,我们听过他的国史讲座。前面来的是瑶琴和鹏宇。我们都是好朋友。”
女主人带他们到东西厢房看。桌凳椅柜,水瓮面缸,笤帚掸子,油灯茶壶,居家物件一应俱全,并且擦抹得干净,收拾得整洁。她果然早有出租的打算了。明义提出看南厅。女主人说:
“门开着,你们自己去看吧。”
南厅也是三开间,中间是过道。过道对面是个小院子,种着几十株白菜。西边那间,靠墙放着副寿木,墙上并排挂着两个相框,照相上的人穿着官服,补子的颜色很是鲜亮。东边那间,靠墙摆放着几个盖着石板的大瓮,还有些做木活用的家伙什。揭开一块石板往里看,瓮里空空如也。看过了,女主人邀请他们到上房喝茶。
明孝好奇地问:“嫂子,家里就你和孩子吗?”
女主人俯首看看孩子,爱怜地抚摸着孩子的头:“他爹跑口外贩茶叶,已经两年不着家了。”
孩子立刻挣脱出来表示不满:“娘又哄我!”
明孝讶异道:“怎么会这样。”
“一言难尽,”女主人惨淡一笑,接着说,“他爹是个商人,跑口外做茶叶生意。五年前遇到劫匪,连人带货被扣,只打发伙计回来索要赎金。我将值钱之物典当了,凑足钱,委托本家叔叔随伙计去柳林交涉。三个月后回来,说,等他们赶到柳林时,土匪们已转去榆林了。他们只好往回走,可怎么也没想到,坐羊皮筏子渡黄河时,装钱的包裹掉进了水里,他们的命也差一点留到那里。”
明孝问道:“那后来呢?”
孩子嚷道:“他们私吞了娘的银元!”
女主人低声训斥:“小孩子家,别胡说。”打发孩子到外面玩,然后接着说:
“我托跑那边的买卖人打听,一直没消息。婆婆原本就病着,一年倒有半年躺在炕上,思儿心切,终于沉疴不治,年初撒手归西了。”女主人掩饰似的捋捋头发,微笑着说,“你看我,尽让你们听些不愉快的事。我一个女人家,坐吃山空,日子紧巴巴地,才想着将房子租出去。而且院子空落落地,住着也太冷清。”
明义一旁听着,早动了恻隐之心。安慰道:
“吉人自有天相。或者有一天,大哥突然就回来了呢。”
女主人感激地笑笑,主动转移了话题,问:“你们为何要跑到校外租房呢?学校不是有宿舍吗?”
明义开诚布公地说:“同学们想办个小刊物,学校不太方便。嫂子若愿意,我们就租下来。不过,我们也是穷学生,能便宜些更好。”
女主人说:“反正你们也跑过别处了,心里自有一杆秤。租金多少,还是你们说吧。”
明孝说:“嫂子莫不好意思。你只管说个数,我们觉得合适呢,便接着谈;觉得不合适呢,我们再找别处。”
女主人说:“你们看着给就是了。”
明义见她一味谦让,知她真的心中没数,说:“我们租西厢房两间,东厢房一间,加上南厅的一间,共是四间。现在物价涨得厉害,一间按每月两块算,总共八块钱。我们先付三个月的房钱。嫂子,你看可好?”
女主人当即表示同意。
明孝向明义使眼色,心里说,事先盘算好的,一间最多一块,怎么突然涨起来了呢?她如此迫切地想要租出去,不是正好能压低价码、省点钱吗?你这不是上赶着当冤大头吗?明义不理会明文的暗示,对女主人说:
“既然嫂子同意,我们就把订金先交了。”
“不急。房子给你们留着就是了。”
明义笑着说:“并非我们不放心。嫂子收了定金,若还有别人来求租,正好当借口回绝哩。”
女主人见明义说话有板有眼,越发觉得可靠,当下拿出纸笔、写了收条给明义:“那就交一块钱,算个意思。”
明义把钱交给女主人,再看那收条,字迹娟秀典雅,不由得油然而生敬意,啧啧称赞道:
“嫂子原来是个文化人。”
女主人谦虚道:“只不过在教会中学上过学,后来替孩他爹誊抄账本契文,哪当得起‘文化人’三字!”
“教会中学!”明孝惊讶:“教嫂子敢是通晓英文的了!”
女主人微笑着说:“哪里。如今只和柴米油盐打交道,当初学了不多点,也早还给先生了。”
正在这时,孩子跑进来,说句“那个人又来了”,便要关门。女主人将他拉住,批评道:“不许这样说长辈。”向明义和明孝笑笑:“就是前头说过的,本家的叔叔。”
话音刚落,就听见两声咳嗽。一个戴礼帽、穿长袍马褂的中年人掀门帘进来了。见屋里有客人,愣怔了下。女主人鄙夷地斜了那人一眼,说,是看房子的学生。那人“噢”了声,袖手斜靠着柜子,不再说话。见这情形,明义和明孝起身告辞,女主人和孩子送他们到门口。
“你们快些搬来吧,省得别人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