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中叶,渭南进士史记事当路绵上。他勤政爱民,捐俸设馆,亲授童蒙,崇德尚文,七年而政绩斐然,科考鼎盛,一时咸颂。时逢连年大旱,民生多艰,遂发库粮赈灾,又发动乡民穿井千眼,灾情得以缓解。一日考察灾情,来到天峻山巅向北俯瞰,但见群山连绵,汾河如带,沃野千里,稻谷田田,又想绵上县自古多贤士,传下介子推功不言禄、郭林宗褒奖清流、贾浑守土不屈,宋昌在公言公以及文彦博三分胜水之典故,真乃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天竣山雄立东南,巽地吉光,熠熠生辉,若于山巅建一塔,不只壮观山河气象,更能激荡文风,遂亲绘浮图,督工兴建,终成胜概。
民国二十年旧历菊月中旬的一天,县城东南四十里,太岳山巅,文峰塔下,斛明武(就是那传说中的吴敏虎)临崖而立,遥望着介邑山川。仝豹、尤昊一言不发站在他身后。一场秋雨过后,西风萧索,落叶缤纷,寒意阵阵袭来……
前天,赵先生独上灵空山。来到老营,他一不入营寨,二不让通报,只将一个卷轴交给守门弟兄,让转呈吴善人。斛明武正在洗脚,闻报,问来人长相如何、说甚口音?守门的是个嘴舌娃,拉长磨短地回答说
“讲的是抝三裂四的绵上话。”
“长得像是超然物外的仙人家。”
“自称大当家的忘年交,书院里的老学究。”
明武听得,一脚踢翻水盆,赤脚往出狂奔。来到寨门口,只见苍山迷雾,曲径通无,早不见先生身影。
“先生——先生——”
“先生——”
峰峦叠嶂路欲阻,空谷回音作和声。明武悻悻地回到厅中,打开卷轴。那是一幅血书,是先生蘸血写就的四个大字:还我河山。明武把自己关在厅里,不见任何人,只对着那幅字看。当夜无眠。次日天未亮,明武叫来仝豹、尤昊诸人,说决意要前往东北,报效国家。
明武说,当初自己铸下大错,被父亲逐出家门,蒙先生教导,本欲远走高飞,却有幸结识弟兄们。两年来,我牢记先生教诲,一心向善,只盼有朝一日,能得家父宽恕,回归故里,好好地尽孝,好好地成家立业。然而,就算百姓们称我们“义匪”,也还脱不了这个“匪”字,就算我们再怎样积善,也还背着“土匪”之名,终不为人所容。既如此,我情愿舍此而去。他日驰骋沙场,马革裹尸,成就“忠义”二字,也算死得其所,岂不快哉!
仝豹、尤昊被他赤诚感动,亦愿追随前往。
三人议定,当即发出鸡毛信,召集所有弟兄来老营。当院旗杆前设了香案,摆好了牺牲。明武率众弟兄来到院中,为历年来死去的弟兄们奉香告祭。祭毕回到大厅。大厅一侧,已经整整齐齐码了三十余摞现大洋。明武当众宣布解散武装,叫众人各取自便。
弟兄们一听说要散伙,没人去取那钱,死活要追随明武。明武劝导说,大家有家小的回去奉亲尽孝,无家可归的或结伴务商,或合伙开荒种地,无论身在何处,从事何业,绝不许欺辱良善。左劝右劝,渐渐有人上前取了份钱,拜谢而去。有提出要带武器防身的,也准许带走。到最后,除了明武、仝豹、尤昊三人,只剩下耿景田。明武问他怎么打算,耿景田“嗵”地跪倒在地,哭诉道:
“景田十几年前就来到太岳山,伺候过几任寨主,早把这里当成了自己家。可如今,好好一个家,说没就没有了;好好的弟兄,说散就散了!若再年轻几岁时,我也跟大当家的鞍前马后效劳。可年纪大了,相跟着去,顶多成为累赘。就让我苟活着守在这里,守着死去的弟兄们的牌位,也为你们留一条后路。你们活着回来了,这里还是家;你们若是死了,给我托个梦,也算你们回来了。”
明武上前将他扶起。仝豹二人也不由得落泪。明武嘱咐景田,将剩余的枪支弹药埋藏起来,其他一应物件,只要是用不着的,都散发给贫苦乡民。他们连夜备了许多干粮,马儿喂得饱饱地。早上起来,景田送他们走了一程又一程,依依不舍地告别回去。
半路上,遇到吴金财和他的女儿葱花。葱花骑着毛驴,打扮得出嫁的新娘子似的,只缺块红盖头。吴金财看见明武他们,跑上前来,拽住缰绳不让走:
“武善人,你走了,俺家葱花咋办?”
明武却不认得他们,惊异地跳下马,问是怎么回事。吴金财不回话,扶女儿下驴,上前给明武施礼。葱花施过礼,羞得低下了头。吴金财这才说:
“聘礼都下了,名声也出去了,往后没脸活人啦。二当家的,不是我说你。你这媒人是咋当的?要不是过路的人说吴善人要走,我都蒙在鼓里呢。”
明武满腹疑惑,掉头看仝豹和尤昊然。仝豹将明武拉到一边,脸红脖子粗,轻轻掌自己嘴巴:
“坏了坏了。全怪我,全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