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肯定不是天然哑嗓,是后天造成的,欧阳戎听的出来。
“水……水……求求给我水。”
李鱼瞪大一双死鱼眼盯着上方悬空的羊皮水囊,伸手却抓了个空。
老杨头高举羊皮水囊,手掌纹丝不动,低头看着他。
周围全是水,李鱼却无比渴望水。
这时,门口方向传来一道冷冰冰嗓音:
“李员外,今日来不是往日那样的看望闲聊,而是要麻烦你一件事,请你把越处子的模样画出来。”
欧阳戎转头,看了眼垂目说话的容真,隐隐感觉她今日情绪有点怪。
“处子……什么处子?”
李鱼抬起头,一双眼睛布满迷茫神色。
容真不说话,静静看着他。
老杨头仰头,喝了口水。
李鱼昂首眼睛瞪大的看着他手里的羊皮水囊,频繁的舔嘴唇。
欧阳戎站在一边,冷眼旁观。
水牢一陷入了古怪的寂静,只有水滴的滴答声。
“女史大人,草民真的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那什么处子,草民好像耳闻过,是草民的亡妻曾经提过一嘴,但草民从未见过。
“给云梦泽的客人们留宿,是为了偿还亡妻欠下的恩情,草民实在没想到后面会发生如此非常之事,影响到女史大人与朝廷大事……草民罪该万死。
“可草民这些日子,已经将所见所闻全部写下,记忆里那位大女君、二女君的大致面容特征也已经画下,草民知道的已经全都说了,其他的一概不知。
“草民实在不清楚什么蝶恋花主人和什么处子,没有印象,可能她们在草民面前出现过,但是草民也不认识她们啊……”
李鱼站在水中,水没过胸口,他开口的同时,身子摇摇摆摆,奄奄一息。
容真走上前,语气出奇平静道:
“雪中烛、鱼念渊的相貌特征不用你,我们也知道,你说的这些尽是些无用的线索。
“再者,既然云梦越女们选择了你们李家作为浔阳城的堂口据点,不可能不对你们李家了如指掌,单单偿还一个亡妻的恩情,说不过去。
“你必然是她们知根知底之人,对她们做的事也十分知情,这种情况下,若越处子来了浔阳城,伱说你没见过,觉得本宫会相信吗?”
不等李鱼解释,容真继续道:
“本宫一向害怕误杀,替你李家想过,此前总想着,你们李家应该不会傻到拿满门近百口人的性命作为代价,傻傻去帮助云梦女修们大逆不道的行动。
“若是你们真的深度参与其中,应该早早做好了转移家属的准备,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云梦大女君、二女君她们弃你们李家而逃,只带走了一位小嫡女……”
“可是本宫刚刚突然想明白了一点,推翻了前面李家无罪论,李员外你知道是什么吗?”
李鱼无声张大了嘴,却吐不出一个字来,容真轻声道:
“东林大佛的佛首车队忽然入城,是大部分人都没有想到的,云梦大女君、二女君她们也是猝不及防,大女君当时不在现场就是明证。
“这种情况下,就算你们李家有什么后手安排,也来不及使上,于是最后在云梦越女们匆忙退去后,也变为了弃卒。
“这么看……就说得通了。”
李鱼眼神茫然的望向容真。
容真侧过身,示意了下不远处门口的欧阳戎身影,面无表情:
“今日欧阳司马也来了,本宫前些日闲聊时,听你说起过,你很敬重欧阳司马,觉得他是真正能为浔阳城做实事的人,你一直说欧阳司马当长史时改变了浔阳城什么,还说大周还是有良心未泯的好官的,需要圣明君主发掘,你还说,若是当时欧阳司马还在长史任上,星子湖大佛以及它造成的汪家惨案也不会发生了……”
李鱼望向后方枯坐不动的俊朗青年身影,结结巴巴:“欧阳司马……”
不等他说完,容真平静道:
“可是你现在看看,你又给浔阳城带来了什么呢?李鱼,那日见你一家老小被抄家,本宫有恻隐之心,可是现在,本宫已经仁至义尽了。”
她看了眼老杨头,转身返回欧阳戎身边。
在李鱼痛苦的眼神中,老杨头举起羊皮水囊,清水随意洒在李鱼面前的地面上。
老杨头走去拖来了一大块倾斜的木板,将李鱼倒着固定在木板上,然后靠一根绳子缓缓的放下倾斜的木板,让冰冷湖水浸过倒立的他的面部。
似是缓缓感受到了湖水带来的冰冷窒息感,李鱼浑身颤栗起来,嘴里满是哀嚎求饶的话语,肉眼可见的强烈恐慌。
可是老杨头手很稳,丝毫不犹豫,拽着一根绳子,缓缓放下木板,他注视湖水浸过李鱼的口鼻,手掌不是拉起一点,令后者在窒息边缘反复徘徊……这就是水刑的可怕,使犯人经历多次近乎溺水的体验,以此来造成极度的恐惧和痛苦。
欧阳戎坐在门口最边缘的位置,女官搬来的一条木凳上。
他两手交叉,撑着下巴,背对墙壁上的火把,表情昏暗不明,似是无声注视着面前的一幕幕。
听到哭爹喊娘的求饶声,容真闭目,她声音很轻,在只有咕噜咕噜呛鼻水声的寂寥水牢内却很响。
响彻李鱼耳畔:
“李员外,本宫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吧,画出越处子的相貌。
“你知不知道,你一直装傻的样子真的很蠢,知不知道那些天南江湖的反贼同伴早就抛弃你了?
“你又知不知道,今日之事就是你的反贼同伴出卖给监察院的。本公主知道,越处子就在城中,云梦剑泽正在派人来找她,而且还派人来打探你们李家的事情……
“你还说你们李家与云梦剑泽捆绑不深?那请问你们李家药铺每年上市的那些采自云梦泽深处的珍惜草药从何而来?本宫真不知道,你还在坚持些什么,觉得能继续博取同情骗过本宫?”
说着,她摆了摆手,有一位女官默契出门,少顷返回,身后跟着两位狱卒,他们驾着一个昏迷如烂泥的壮汉,丢在了李鱼面前的潮湿地板上。
容真没有睁开眼,平静问道:“要不要把他招的口供,都读给你听?”
空气似乎有那么一刹那的寂静。
原本一直求饶的李鱼忽然像是一条死鱼般死寂下来,除了窒息带来的剧烈咳嗽声外,他不再有任何求饶声了。
甚至欧阳戎还看见,这位似是胆小如鼠、老实巴交的微胖员外,主动仰着脖子,让自己口鼻浸入水中,似是寻个解脱。
老杨头动作顿住,低头有些皱眉。
原本坐回来的容真,陡然冲上前,一把抓起木板,将水里几乎要窒息了的李鱼连人带木板,甩在了旁边的地面上。
“咳咳咳咳咳——!”
李鱼剧烈咳嗽,两手撑地,不停的往地上呕吐湖水,胃袋都快要吐出来了。
“为什么?”
欧阳戎、老杨头闻言皆侧目。
只见容真胸口出离起伏一阵,在奄奄一息的李鱼面前蹲下,盯着他眼睛,一字一句的问:
“为什么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好好的大周子民不做,去包庇这些云梦剑泽的反贼,甚至连越处子的一点踪迹都不愿意说,画个相貌而已,她们给你什么了,让你这么卖命?你有没有替你一家老小想过?你真要代替她们做出这种抵抗朝廷的决定?
“你们李家三代是大乾、大周子民,生在盛世,沐浴圣人圣恩,且不说大周如何,不说有多好,至少让你们这些勤勤恳恳的纳税子民安居乐业,至少朝廷还能选出欧阳良翰这样恪尽职守、为民请命的官员治理一方。
“你们是大周的子民啊,为何要为云梦剑泽卖命?包庇她们,连一家老小都不要了?”
李员外浮肿的脸庞呛的涨红,似是抬起头,努力看了看出离愤怒的容真、沉默安静的欧阳戎与老杨头。
水牢内安静下来,也不知道是安静了多久
他沙哑的嗓音响起在水牢中:
“鄙人是大周子民没错,但也是吴越儿郎,从千年前斩尽吴越恶蛟起,元君就是九百里云梦大泽的万千岛屿湖泊共主,亦是千年来吴越之地的守护神、吴越儿女的庇护人。”
顿了顿,他脸色怔怔的说出了一句令全场沉默的话。
“就像鄙人亡妻曾说的……女帝的归女帝,元君的归元君。”
此言一出,容真眯眸,安静了下来。
老杨头转头,看向她,似是请示。
容真忽而轻笑一声:
“好一个吴越之地的守护神,李鱼,你的意思是你身在大周,心却在云梦那边是不是?好,你很诚实,终于说出实话了。
“这云梦剑泽的反贼真是蛊惑人心啊,这吴越旧地吃这一套的人应该不少吧,难怪云梦越女这么难抓,原来是有很多你们这样的傻子啊。”
李鱼空望前方,表情发呆的脸庞上缓缓露出一丝坚毅与枯寂。容真笑了,她转过身,摆了摆手。
老杨头收到信号,擦擦手,走向李鱼。
“等等。”
欧阳戎突然开口。
容真、老杨头动作顿住,看向了一直沉默寡言的他,似是奇怪。
欧阳戎走上前,取过一只羊皮水囊,递到李鱼嘴边,同时回头道:
“既然容大人不想审了,那此人就让下官来审吧,反正容女史也是放弃。”
容真蹙眉,“今日之事,你看本宫丢脸这么久,还不尽兴?走吧,老杨头的水刑都无用,你也别浪费时间了。”
欧阳戎摆了摆手,笑容有些不好意思:
“容女史你也说了,他是我治下的浔阳百姓,他有过错,是我失责没有带好,有违代天子牧民的使命,我也得尽一份劝导义务才对,还望容女史给个机会。”
老杨头多看了眼他,过了一会儿,望向容真表情,只见她皱眉不语的看着欧阳戎,算是默许了。
欧阳戎走上前,经过容真身边,老杨头默默让开了身子,某刻,独眼哑嗓的老头扭头,望着欧阳戎修长潇洒的背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欧阳戎来到李鱼身边,蹲下,后者死寂眼神微微动了下……李鱼脸色愣愣的抬头,看见扶他起来的俊朗青年满脸笑容灿烂,露出大白牙。
“好一个女帝的归女帝,元君的归元君,还挺顺口的,对了冒昧问一句,李员外知道考研不,算了不知道也没关系,反正知道本官对你是惺惺相惜就对了。”
他语气十分诚恳。
李鱼:……
容真、老杨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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