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三一早。
南宫述乘御辇带着一群礼官和三千样聘礼往云安侯府去下聘。
浩浩荡荡的队伍在偌大的皇城街坊间蜿蜒。
看那装满了金玉珠宝的礼箱,整整齐齐,一水儿都是红彤彤的。
形似一条在大地间游行的火龙。
这还不算。
——这一条“火龙”是可入府存放的。
但如其他的,如宅邸、田地、马匹等无法入府的都只能写在礼单上过目。
皇帝娶妻何等大事?
光是记载聘礼的清单就装了整整两大箱。
一国之君好男色,执意要聘一府世子入主中宫,且不说正统有无后,光此背祖逆制的行为就让满城百姓唏嘘不绝。
随行的官员、宫人、禁卫们也都阴沉着脸。
感觉今日这差事实在丢人得紧,一路上都不好意思抬头。
可南宫述是高兴的。
——定下亲事,下月他便能与宗寥结为夫妇,余生相携了。
时刻跟在南宫述左右的白侍卫也高兴。
禁军统领也高兴的。
就连住在宫里的沈太后更是高兴。
为此,她还特意燃香奠先帝,将两人所生之皇儿就将娶妻一事告他魂知。
却当南宫述的御辇驻停云安侯府门口,准备下车时。
云安侯匆匆跑来,说宗寥于昨夜就带着她的护卫和府中医妇走了。
说完跪下,呈上一封宗寥的亲笔信。
宗寥走了……是何意?
南宫述一时愣然。
站在下辇的木梯上,一动不动。
呼吸似乎停滞着。
许久也不接信。
云安侯叹息。
解释说,宗寥此举,不是故意在与他作对,逗他玩笑。
她说她也很想马上嫁给他,做他的皇后。
但她不能就这样住进宫里,此后再无所为。
她要去帮他看看四境的防守,确定未来多年的安定有所保障之后,才能安心陪他长居那小小一方宫宇。
若他还愿意娶她,一切仪式照旧进行,成婚的日子同样是二月,只是时间要延迟到两年后。
南宫述听了,愠怒道:“我晋南四境有百余万威武剽悍的将士驻守,何须她一个女子去安?”
宗时律说,他也是这样劝的。
但犟女不听,说皇上要娶的是她,不是晋南百十万的将士。
她若不亲自去看一眼,心有不安。
她可以无名声,但不能真的无所作为。
她念的书,习的武不允许她真的只会做一个贪乐享福的米虫。
既要当皇后,那就要让大家知道她有当皇后的资格。
而不只是凭帝王的宠爱。
南宫述问出宗寥去向,动身就要去追。
宗时律劝他,让他最好是先看宗寥留给他的信后,再决定是否要追。
南宫述揉了揉眉心,沉下心来,拆开信件。
吾宝贝见信如面。
南宫述看见此一句的瞬间,一侧眉角抑制不住地扬起。
苦涩又欣喜。
信上言:
深知吾皇倾我之殷殷,镌心至彻。
吾亦是。
侍君心切切,江山却待治。
今日暂别,深情不裂。
心嵌彼此,十万青山不可挡,千匹江河休阻隔。
君乃妾命中至珍。
是山巅银雪,明堂辉光。
能展一臂之力解君无愁,护君高坐,妾感荣幸至极。
妾不才,自诩薄力三分攒于手,或对安邦固土施予预防。
此一别,定限二载,绝无迟。
君若还愿许,彩聘钦定,请八字契合,赋一书两姓,礼节照常。
请期礼过,吾皇即是我宗家婿,妾便为南宫氏母。
第三载春,城外十里,结发处,来迎妾入门。
吾皇万岁。
福泽无边。
勿追。
……
字句短短,情意深沉。
南宫述怒意渐渐平息了些,目光回看。
此刻他才发现起始几行字墨迹扭曲迟钝,几处有液体晕花的痕迹。
他心头忽然一绞,想象得到宗寥提笔时是怎样的痛苦、不忍。
看着一条宽巷都堆不下的聘礼,他重重在御辇的雕门前坐下。
神色怅然。
彩笺翻篇。
宗寥将那日见到瀚之后所谈话题向南宫述告知。
十有九都是瀚离开晋南后发生的,关于他联合北燕各部抢回主权的经过。
宗寥还在信中提到一个让南宫述哭笑不能的话题:
瀚对宗寥说,他提着达纳王的人头回去北燕后,便要继位为北燕王了。
他于归途中特意来京一趟,就是为了向宗寥说,他早就知道了她是女子。
他是来告白的,他要带她一起去北燕,做他的王后。
宗寥说:不去。我有珍爱的人,也有人珍爱着我。
瀚说:我也珍爱你,你可以跟我试试。我一定比他好。
宗寥说:你来晚了,没法试。本世子早已是南宫述的女人了。
瀚说:我知道。我不介意。
宗寥说:你不介意,我介意呀!大哥!我宗寥名声是臭了点,用情还是专一的。
宗寥还说:我和我家十三是两情相悦,已得父母认可,马上就定亲了,是不可能辜负彼此的。
瀚不死心,说:那要不你一人跟两年,如果你愿意,可以轮流给我们生孩子。我不介意谁先谁后,我就是想和你有牵连,孩子就是最紧密的牵连。
宗寥怒吼:老子是你们家养的母猪啊?!!还给他生了给你生!看老子不把你个不知道德伦常的家伙阉了干净!
宗寥在对话的后面画了个带耳坠的小人提刀追一个狼崽跑的图。
表达她对此话的态度。
后面又画了一圈戴耳坠的小人亲吻一个傲娇的,簪着冠的圆乎乎的小娃娃的图。
表达她的心意。
看着那些憨态可掬的画,想象她所述情景,南宫述抬袖拭眼角。
道不清悲喜。
皇后跑了,皇后的人选却是注定的。
宗寥性情倔强,穷追无益。
南宫述拭净悲伤,带着一街聘礼走进云安侯府。
在礼官的操持下完成一应礼数。
这一天,至尊无二的帝王成了全京都最大的笑柄。
笑过南宫述之余,人们又说起云安世子的是非。
说她自知入不得后宫,羞耻回避。
说她良心发现,不祸皇家。
说她难抗压力,临阵脱逃。
……
只有了解她的人知道,她是吃不来软饭。
南宫述回宫后,立时提笔给宗寥回信。
信中,他没有写下一句怨责宗寥的话。
只写:北行三千里,一千里晏海为聘;
一千里清河作礼;
再一千里,华殿新,红帐暖,吾既为皇,唯卿任后。
却卿无福泽。
将信交给潜邸暗卫追送去后,南宫述靠在御座上深深长叹。阖上的眼眸里有他人看不见的澎湃的感伤。
他没有失去她。
她只是想给他一个更好的妻。
南宫述安慰自己。
悲伤涌上来只在一瞬,将那些热液忍回去却用了整整两个时辰。
这一夜,南宫述没有回寝宫睡。
续灯熬更,一直批折子。
折子批完,他便将脑中对晋南的治理计划一一罗列纸上。
让人钉在他抬眼就能看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