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朱由校情绪稳定下来之后,朱威又道:“我其实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将所有大权,交给一个何令这么这个不怎么聪明的人?”
朱由校挑了下眉:“何令?不聪明吗?”
朱威一愣:“陛下觉得…他聪明?”
朱由校点头:“很聪明,在朕心里,他比你们所有人都聪明,他知道他的权力来自于谁,他知道对谁负责,他知道如何能让朕开心,也知道如何帮朕去解决那些朕不喜欢的事和人,而你们呢?你们这些拿着朝廷俸禄的官员呢?整日嘴里说的那是一个正义凛然,背地里做的都是撬我大明墙根的事情。”
朱由校越说越气愤:“内阁建立之初是承接丞相之职,可是他们怎么做的呢?互相争斗争权夺利,一个阁臣身后就有一个党派,阁臣代表的是谁?是天下百姓吗?是社稷臣民吗?他们会为民请命吗?他们会在乎朕的想法吗?不会!朱威…他们如此,你也如此,你们都是一样的!”
“你们不觉得你们手中权力是朕赐给你们的,你们不觉得你们吃香的喝辣的是那些百姓的民脂民膏,你们不觉得你们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让无数百姓生活无以为继!”
“朱威!何令很好,他知道自己是奴才,知道为主子分忧,你们能这么容易控制京城,可以说是何令能力不足,但是…朕觉得,他没错!错的是你们!尤其是你!是我的朱先生!”
朱威突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对于朱由校而言,现在的他已经认定了,认定朱威等人是祸国之人,是不忠之人,如此…说的再多,也是没什么用处的。
朱威深深看了朱由校一眼,而后轻声道:“不论陛下如何想,事已至此,陛下觉得是我们的错,而我们觉得是陛下的错,谁都说服不了谁,但是此时胜负已分,陛下日后…可以像一个普通百姓一般,好好过你的日子,其余的…不用再想了。”
就在朱威转身之际,朱由校突然又开口:“你不想知道,以前说的好好的事情,为何朕突然反悔,并且全盘否认吗?”
朱威顿下脚步,这事儿,他也一直在想,只不过一直想不明白,原本的那些计划中,不管是大基建计划,还是机械研究所的计划,又或者是卫所改制,丈量天下田亩,朱由校都是首肯的,可是…好似一夜之间,他就又全盘否认,这不合理的。
朱威转过头:“陛下…臣洗耳恭听。”
朱由校如同以前与朱威在一起一样,随意往地上一坐,也不管他那身废了数百人三年刺绣而成的冕服,会不会因此受损。
对着朱威招了招手,朱威一愣,随后坐在朱由校面前。
“我们许久没有这般说过话了吧?”
朱威轻轻点头:“一年有余了。”
“呵…一年,只不过一年时间啊,哪怕是现在,朕都觉得这是一场梦,这不是真实的,哪里有皇帝短短一年时间就将自己玩退位的?可笑至极…”
朱威没有应声,此时悲伤春秋,已然全无作用。
朱由校见朱威不理他,苦笑一声,觉得有些悻悻然。
“朱先生,还记得咱们最后一场辩论吗?”
朱威皱起眉头,努力回想,不过并没有想到,他与朱由校说的东西太多了,也辩论的太多次了,每一场的主题都可能不同,并且主题的范围很广,从秦汉到如今,从西洋诸国到藩属国,从文化到军事,从民俗到服饰,应有尽有。
见朱威这模样,朱由校也是心中了然了:“先生果然忘了…哎…不过也对,这才是应该的,若是先生还记得,那么…朕还会想,是不是先生当时说的那些,不是真的,先生所想的那些,也不是真的。”
越说朱威越发迷茫:“陛下…当时,我们说什么了?”
朱由校深吸一口气,语气显得有些萧瑟:“当时…先生对朕说了另外一种国家模式,叫工业化模式,也说了另外一种阶级,叫资本阶级,先生…可还有印象?”
朱威恍然,终于想起来了,这是朱由校当时问朱威,说大基建之后,就是机械研究普及,再之后天下会怎样?
朱威当时给的回答,就是朱由校说的那样,让大明从一个农业国家变成一个工业国家,普通民众不再单纯依靠土地收入,可以打工增加收入,而工业主,也不用盯着那些土地,将银钱全都拿出来投入工业,这般下去,银子流通了,百姓也就富起来了。当然了,要做到这一步,会很难,一不小心就会打破现有的供需关系,让朝廷,让百姓,让那些工业主,三方皆输。
朱威自觉的自己说的没什么错啊,可是为何朱由校会因为这些话,否定全局?
朱威开口:“臣想起来了,这话…有什么毛病吗?”
朱由校摇头:“没有…说的很好,可是朱先生,你这般的想法,是在刨大明的根啊!”
朱威一愣:“陛下…此话从何而来啊?”
“先生…你知道我大明或者说以往朝代,为何都是以农为本吗?”
朱威没有回话,这么简单的问题,朱由校自然也不是在考朱威,朱威在等朱由校下面说的话。
“因为农,最为安稳!天下长治久安靠的是什么?是杜绝贪官污吏吗?是天下政治清明吗?是皇帝圣明,朝臣公正吗?都不是!而是安稳!”
“天下没有别的事比农更让人安稳的了,有地在,就能禁锢百姓的双脚,他们终其一生,都不会离开地所在的一县之地,这般才是安稳,哪怕有天灾人祸,也是小范围内的,不会让天下动荡,这是安稳!再用科举,禁锢读书人的思想,让他们终其一生只想着金榜题名,光宗耀祖!这是安稳!用权禁锢商贾,让他们有钱也要掖着藏着,不能惹人眼红,这是安稳!用生存禁锢工匠,让他们只搞好自己手中的活计!这是安稳!”
“可是先生,你要做什么?你要让百姓不再以地为根基,让乡绅不再以盘剥百姓为治家之道,让官员接触奇淫巧技,让工匠天马行空!”
“先生!士农工商啊,四个阶级已经分好,让他们各自按照各自阶级的方式去生活,这就够了!如此哪怕贪官污吏再多,哪怕君昏臣奸,这天下,也乱不到哪里去!”
“而按照先生的方式呢?百姓可以到处工作了,人口户籍还有何用?以往的官商勾结,还在可控范围之内,可是按照先生说的那样,日后官商勾结之后,他们手下不但有钱有权还有人,这是要搞小朝廷吗?”
“再一个!机械制造若是普及了,民间能工巧匠甚多,不比你我和工部差,若是他们造出比朝廷更加厉害的武器呢?飞天器已经可以升入千米高空,人肉眼微不可见,朕在这京城之中,在这乾清宫之内,都要防备天下的东西,若是他们能造出更好的威力更大的呢?先生是想让朕整日担惊受怕吗?”
“另外…国库虽说充盈不少,但是大头都要分给九边,先生说了,那些平常做工之人每月所得,比那些大头兵多得多,那那些将士们要加饷呢?朝廷从哪里给他们要钱?不给钱,军心涣散,外敌入侵,又当如何?”
“你在宁夏办学,这是好事吗?天下人都说这是好事,可是真的是好事吗?所有人都能读书了,那读书人的骄傲就没了,读书人为官之后,对百姓的震慑力也就没了,官员没有震慑力,朝廷没有权威性,这天下到底还姓不姓朱?还是不是我大明天下?”
“就算这些都是小问题,可是民以食为天,没人种地了,粮食从哪里来?先生…你说的很简单,规划也是很好,目光看的很远,可是你忘了,忘了你所在的位置,你若还是宁夏一百户甚至是指挥使,一切都无妨,不过三城之地,随你折腾,可是你现在是在乾清宫,从这里发出的每一个指令,都会影响全国,一个地方乱了,朕不怕,两个地方乱了,有大军镇压,三个地方乱子,可就伤筋动骨了,若是天下全乱了,大明就完了!”
朱由校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每一句都是对朱威所说的那些东西都反驳,每一句都是为了大明江山社稷,可是…没有一句是为了天下百姓。
朱威深吸一口气,他终于知道错了,错的不是人,错的是这个时代。
在这个时代的人都是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的,他们看不时代之外的东西,也冲不出去。
哪怕朱由校说一句,说一句这般做可能会压缩底层百姓的生存空间,朱威都要高看他一眼,可是没有,朱由校自始至终,都在考虑这样做对朝廷的危害,对他统治的危害。
可是这不是理由,至少对于朱威而言,这不是理由。
有问题可以提出来,提出来以后慢慢解决,而不是感觉到了威胁,就全盘否定所有事情。
身为皇帝,为了维护自身统治,这样做朱威不觉得有什么,可也正因为他是皇帝,只为了维护自身统治,那就不对了。
“陛下…你对勋贵藩王出手,是否也是因为这些?”
朱由校点头:“自然,他们与你接触太深,你也知道,现在的勋贵藩王,不像大明立国之初的那样子了,他们现在更像是穿着官袍的商人,他们支持你,是因为他们有产业,若是你的方法真的成功了,他们能从中获取更大的利益,为了利益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既然如此,那朕…就只能一并收拾了。”
朱威摇了摇头,朱由校皱眉问道:“怎么?先生觉得朕说的不对?”
朱威还是摇头:“不…从陛下的角度来看,好似没什么错…”
就在朱由校脸上露出微笑的瞬间,朱威话头一转:“但是…又好像全都是错的!”
“什么意思?”
“对陛下而言,江山社稷最为重要,安稳也最为重要,可是…百姓该怎么办?连年天灾人祸,百姓大都食不果腹,流民之数已超三百万,在臣入京之时,洛阳已经被攻破,福王等人已经成了阶下囚,陛下…这三百万人,若是冲入京城,陛下能守几天?”
“哪怕臣没有用计阻拦各地勤王之军,就算这次能够平定了,下次呢?再下下次呢?一次比一次人多,一次比一次声势浩大,一次比一次波及范围广,陛下到时候,能如何办呢?”
朱由校刚刚准备说话,就被朱威挥手打断:“陛下…你是聪明人,你知道大明如今的情况,已经是危如累卵了,你也知道没法再等下去了,可是你又懦弱!你知道有问题你又不敢去做不敢去改,你怕…你怕你做错了,会成为亡国之君,你怕被那些大臣指着鼻子骂,你怕你的想法没有办法真正落实,你怕所有的东西!所以…你将我,将英国公,将晋王,将内阁众人都给处置了,这样就没人告诉你,没人给你说天下已经乱了。”
说着话,朱威起身,指着这偌大的乾清宫嗤笑一声:“你也怕那些新上来的朝臣看你的眼神,所以…你就躲在这里,如同你的爷爷一般,躲在在阴暗的乾清宫内,说的好听一点,你是为了天下安稳,为了大明江山社稷,再看清你的书案奏折,让他人相信,更重要的是让你相信,你心系天下,可是事实呢?事实是…你是个懦夫!”
“你一直是懦夫!你不敢去面对那些事情,不敢去面对那些不知道结果的改变,你只想守着大明最后的余光,在这乾清宫内慢慢腐烂!”
“呵呵…可笑啊,可悲啊,朱由校…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逼你,我一直认为,你已经改变了,可是我想错了,人心,人性,最难改变了!”
朱威叹了一口气,不再理会朱由校,一步一步朝着大殿门口走去,乾清宫内阴暗的可怕,可是殿门口,有光!
“你怕,你不敢,那你就躲着吧,我去做!不论成与不成,一切罪责都在我,你就好好的抱着你那龙椅,坐到大夏将倾之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