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内阁。
“叶老,叶老啊!出大事了!”
叶向高面前的文书都能将他埋起来了,费力推开一部分,这才抬头,看到风风火火闯进来的徐光启:“子先,你都四十多岁了,还是内阁次辅,怎么这般莽撞,天塌下来了不成?”
徐光启因为跑的太急,没有立即回话,抓过旁边的茶壶,对着嘴就灌了下去,也不嫌烫。
一壶茶喝完之后,徐光启摸了摸嘴巴,这才开口:“大事不好了,福王薨了。”
叶向高手一抖:“你说什么?福王?薨了?”
徐光启点头:“朱威路过河南,被福王请到洛阳,不过两日,就传出福王薨了的消息,并且福王府上下加上卫兵共三千七百人,都死了。”
叶向高倒抽一口凉气:“我知道朱威会拿人开刀,好配合我们,可是万万没想到是拿福王开刀啊,福王刚立的宗祠,就这样没了?天下藩王皇亲国戚,可就要闹腾了啊!朱威怎么这般拎不清啊?”
徐光启苦笑着将朱威给的密信递给叶向高:“叶老,您看看吧,这次还真的不怪朱威,这福王不杀,我们的计划,可能就提早泄露了。”
叶向高接过密信,刚看了两眼,就猛的起身:“这信,还有谁看过?”
“只有你我二人,这信到我手里之时,腊封火漆都是完整的,走的还是朱威暗卫的路子,不可能有旁人知晓的。”
叶向高拿着那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好半天之后,这才幽幽说道:“这事儿,只能你我二人知道,不能再说与第三人知晓。”
徐光启有些诧异:“那三位国公那边?”
叶向高大手一挥:“瞒着,只有瞒着,才能让我们的计划更好实施。”
徐光启点头:“好吧,不过这样也不是事啊,那人如果突然发难,我们该如何处理?并且…以那人的身份,若是闹的太大,我们也不好收场啊。”
叶向高将那密信放在烛火上点燃,灯火摇曳之间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个“桂”字。
叶向高叹了一口气:“朱威的五个计划,有三个与他有关,在机械研究所,他更是有绝对的话语权,大基建与新式武器,都离不开他,朱威既然是秘密告诉我们的,那就应该有应对的方法,我们不用去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在外我们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徐光启点头:“好,一切听叶老的。”
这事说定之后,叶向高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开始说起政务了。
“你现在主管吏部,新选拔的官员可有眉目了?”
徐光启有些无奈:“叶老…难啊,朱威杀了一圈人,杀的都是些熟悉政务的老臣,现在朝堂之上光是京官就空缺一百三十五人,能顶上的却只有二十多人,其余的都是年轻一辈的,就算让他们上去,他们也干不了啊。”
叶向高已经六十多了,连日带夜的处理政务已经疲惫的很了,听到这个回答揉了揉眉头,让眼睛放松一下。
徐光启在边上也不说话,现在内阁内只剩下这两人在,左光斗还是工部尚书,不论大基建还是卫所改制新军军备,他那边的事情也是多的不成样子,杨涟带礼部尚书,新帝继位,要给各藩属国下国书,也是抽不出时间来,至于成国公和定国公,一个重掌五军都督府,一个在朱威出城之后就立马动身,与兵部尚书孙承宗一起去巡九边了,现在最怕的就是边军动荡。
另外摄政的两个藩王,朱常瀛待在研究所,并且现在和他们不是一条心的,朱由检年岁还小,突缝变故被推了上来,也没有经验,只是个幌子罢了,现在在宫中陪着朱由校。
偌大的帝国中枢,现在还能处理事务的,就是眼前这两人了,一个主管吏部,一个主管户部加刑部。
就是再给他们多长几个脑袋几双手,也是办不完这些差事的。
“哎…重启老臣吧!”
徐光启眼神一凝:“叶老的意思是?”
“齐党,浙党,方党,东林党,那些被贬或者被逐出朝堂的人,都可以用。”
徐光启惊呼:“叶老,您不怕再现党争?”
叶向高摆摆手:“怕它作甚?以往党争火热,都是因为神宗皇帝的帝王心术平衡之道,神宗皇帝不开口,就没人能够斗的倒其他人,可是如今呢?他们想要斗,想要争,都是白费力气罢了,在朝堂数十年的老人了,这点事情都看不透的话,早都死了,所以…现在留下来,都是聪明人。”
“可是万一,他们不出山呢?”
“他们不会的。”
叶向高低头看着自身身穿的大红官袍,粗糙的手仔细抚摸胸口的朴子:“这身衣服,穿过一次,谁都不想再脱下去了,穿绿的,想要进一步穿蓝的,穿蓝的,想要进一步穿红的,穿上红的了,想要让朴子变成更好的那种,孔雀想要变成锦鸡,锦鸡想要变成仙鹤,哪怕有了仙鹤朴子,他们又想要实权,三司六部再入内阁,人啊…尤其是他们这些人,欲望大的很啊!”
徐光启深以为然,他接触太多太多的官员了,做了官再变成白身,可没几个人会接受。
“叶老…就这样轻易的让他们再次入朝堂,是不是太便宜他们了。”
叶向高嗤笑一声:“让他们献上半数田产充公,准他们官复原职品阶,如何?”
徐光启眼睛一亮:“叶老高明!想必他们会同意的,不过…怎么有种卖官鬻爵的意思?”
叶向高长出了一口气,看着徐光启幽幽说道:“我们不就是希望这样吗?在朱威动手之前,大明朝…那些藏在暗处的人,出来的越多越好,越能闹腾的就越要让他们坐上高位,越能贪的就越让他们去油水多的地方,越能办事的,反而要压着,我们老了…大明已经如此,以我们之能力,是无法拔除积弊的,就像朱威说的那样,只有像黄巢一般杀他个干干净净,才能有新的秩序诞生,我们是引子…就做好引子的事。”
“叶老…我…”
徐光启情绪有些低落,他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叶向高温和的笑了笑:“子先,圣人书上说过,我们也学过,忠,仁,义,礼,智,信!但是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要为万世开太平,老夫空活六十余载,三入内阁,缝缝补补,对天下却无丝毫益处。”
“说忠,我等算的上反贼了,从何谈忠?说仁说义,我等的门生好友,也在我们的算计之中,哪里还有仁义?说礼说信,我等阴暗之事做尽,不守礼法,哪里又有礼信?至于智…呵呵,我等读书人,蹉跎五十年光阴,半生所看之书不下千本,可是还没有朱威一个武将看的清楚,也就毫无智慧可言了,忠,仁,义,礼,智,信,我等一个不占了。”
说到这里,叶向高深陷的眼眶中已经满是泪水:“呵呵…半生蹉跎,落了个不仁不义,不忠不臣,不智不信也无礼的地步,子先…你可愿意?”
徐光启对着叶向高深深一拜:“张载横渠四句,乃我辈读书人至高之理想,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学生不敢妄言轻动远举,只求问心无愧!”
“好…我辈…不孤也!愿为天下苍生赴死!”
“愿为天下苍生赴死!”
……
机械研究院。
朱常瀛现在虽说是摄政之藩王,但是内阁他是一次都没去过,奏折文书送到他这里来,他也一概不看,什么样子过来的,他就什么样子送回去,好似在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事情也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发展。
朱威的五大计划,是刨根之举,万千人反对,只是没人想要出头罢了,叶向高等人在士林与官员中的威信,已经降到了冰点,更有读书人怒骂叶向高等人为国贼,不除之,国将不国。
现在只是刚刚开始,光是京城一城,就已经有了千百学子游街抗议,更有官员御史上书想要让朱由校继续执政。
不过都被压了下去,两京一十三省,明确上书反对的,已经半数,若是内阁再不做出什么反应的话,说不定这天下,就真的要乱了!
朱常瀛可是聪明人,这滩浑水,他可不想沾惹上。
在成国公府之时,若是朱威没有提出这五个计划,说不定朱常瀛还真的能够帮朱威一把,可是这五个计划一出,朱常瀛说什么都不可能再与朱威等人站在一起了。
大明是皇帝与士大夫共天下的,这五个计划,每一条都是在让士大夫给百姓让利,开玩笑呢,从大明开国到了现在,二百多年十几代人才有了今日之富贵,你说让就让了?
历朝历代各种变法图强,大都是以失败告终,这是为什么呢?
你若是官,可以得罪皇帝,可以得罪权臣,你都可能有一条活路,可是你不能得罪士大夫。
与士大夫共天下,也就是说士大夫也是这个帝国的主人之一,他们的利益四舍五入就是国家的利益,当然了,国家的利益也会被他们偷摸化到自己怀里。
天下人天下人,天下人到底是谁呢?
是那些饭都吃不起的流民?
是那些面黄肌瘦的军户?
是那些每日为了几枚铜钱用尽力气的力工?
都不是啊。
天下人,说的就是士大夫阶级。
他们读书,他们识字,他们有途径也有能力让朝堂甚至皇帝知道他们想要什么,而皇帝想要做事,不可避免的必须经过他们,这才叫士大夫。
一地之乡绅,说的话可以影响附近千户人家,比圣旨都好用。
朱常瀛看着手中写着“福王已死”四个大字的纸条,冷笑一声,喃喃自语道:“百姓?百姓是个什么东西?靠百姓反抗士大夫?能赢?呵呵…朱威啊朱威,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说罢之后,将那纸条塞进口中,仔细咀嚼,直到变成被口水浸湿变成碎末,再仰头吞下。
朱常瀛不想喝水顺下去,他想感受这种难以下咽的滋味,他将这纸张当做朱威的血肉,一口一口吞下,一口口的仔细品尝。
“朱由校,朱威…你们啊,都只会是失败者,福王…哼,死的早了一点,不过…也不妨事。”
“来人…”
“王爷!”
“告诉他们,可以闹了。”
“是…”
他们是谁?怎么闹?
在这京城,好似只有朱常瀛知道了吧?
朱常瀛被朱由校关在研究院两年,这两年之间,朱常瀛可不是白白蹉跎岁月的,他想要报仇雪耻,若是以他的实力,这辈子是不可能的,可是偏偏朱威回来了,朱威给了他机会,这次…他可不想再输了。
“朱威…你先说的,咱们不是朋友了,那…就不要怪我了。”
……
乾清宫。
朱由校身穿一件道袍,逗着躺在摇篮中的朱慈烺,朱芷也早都卸下皇后娘娘的装扮,现在打扮的也是如普通人家夫人一样,反观边上的朱由检,板板正正的穿着一身蟒袍,正襟危坐,眼神微微往下看,不会直视朱由校等人,却也用余光观察着其他人。
“哇哇哇哇……”
朱慈烺的一声啼哭,将朱由校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查看,不过还没到跟前呢,就闻到一股味道,微微撇嘴:“芷儿,你儿子拉了。”
朱芷连忙上前,对着朱由检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在奶妈和嬷嬷的帮助下,将朱慈烺抱了起来:“陛下…信王殿下,我先带烺儿下去换洗,你们谈你们的。”
朱由校笑着点头,还有空调笑一句:“你怀里抱着的,才是陛下。”
朱芷白了他一眼。
而朱由检就要规矩的多了,连忙起身,作揖到地:“嫂嫂慢走!”
等到朱芷等人走远了,朱由校才收起笑容,指着朱由检道:“你这小子,现在是摄政藩王了,怎么天天在我这儿待着?去内阁看看啊。”
朱由检摇摇头,小心看了朱由校一眼,声音很轻:“皇兄,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救你!”
朱由校微微眯起眼睛:“救我?为何要救我?”
朱由检一愣:“皇兄被逼退位,这是…这是不对的!他们是臣,怎么能逼君?”
朱由校上前搂住朱由检的脖子:“弟弟啊,我的好弟弟啊,你这样想,我很开心,但是…为了你好,也为了我好,更为了你嫂嫂和你侄子好,这话…可不能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