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无邀盯着泛起寒芒的匕首。
这样的俗物,无法伤到她。
便是敞开护罩任凭妇人持刀来刺,也无法杀死她,何其的弱小、无力、悲哀。
祝无邀咬牙切齿地问道:
“他不孝、不仁,败光家业……有什么值得你为他拼命的……!”
妇人发丝凌乱,状似疯癫,厉声道:
“你就是个废物,你糊涂度日、胸无大志,根本比不上我的及儿,可你的父母却拼命要你继承家业!
“你的父母能为你筹谋,我怎么就不能为我的孩子讨命!”
她认出来了。
她猜到了扮作祝无及的人、正是当年被赶出家门的祝无邀。
杀了她。
杀了她。
祝无邀手臂微微颤抖,她拼命抑制着心中的杀意,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她杀过那么多人、闯过风雨无数,这么一件小事、一个凡人,竟能将她逼至如此两难的境地。
妇人的话音落下。
祝家门口——
因心中不安、提礼来访的族老,手中的点心和猪肉跌入尘土,久不打扫的门前尘土扬起。
祝无邀的目光猛然射去。
杀机几乎凝为实质。
「哐!」
祝家大门,猛然关严,惊得来访之人想要转身就跑,却回头无路。
妇人仿佛见到了救命稻草,她转头来到族老面前,跪跌在众人面前,恨声道:
“她不是祝无及!
“她是祝无邀啊!!
“快杀了她,杀了她,为我的及儿报仇,她要来报仇了、她要来杀了我们……!”
祝无邀缓缓站起身。
杀了所有知道她身份的人,或者,得罪青云门、再无缘秘境,冒着被青云门和巨阙派追杀的风险,饶过在场众人一命。
无锋剑在手中若隐若现。
几欲成型,又几次溃散消失。
她勉强维持的理智摇摇欲坠,剑锋凛厉、杀意待发,这么一件小事、这么一件小事……!
如果将在场众人一并杀死,必然会在东极城引起轩然大波。
不,一定有更为合适的方式。
可以将这些人打晕,绑起来,付钱找人看守,只要过了这两个月,即便身份揭露亦是无妨。
没错。
祝无邀绷紧的情绪猛然放松下来,她松了一口气,凝起的剑势与灵力尽数散去,懈怠了一瞬间。
却在再抬眸时,瞳孔猛然紧缩——
妇人缓慢地滑落在地,匕首被族老夺下,正刺入她的心口,她如同濒死的鸟兽,无力地倒在地上,喉咙里发出了意义不明的声音,血沫从喉咙里涌出。
迸溅的血液变为缓慢流淌,浸湿了今晚换上的锦衣。
祝无邀听见族老讨好、表明忠心的声音:
“她大概是糊涂了,这怎么都不认识自己孩子了呢?
“还自己撞上了匕首!
“族长,您看要怎么处理,咱们是厚棺送葬,还是裹条席子埋了?”
祝无邀抬起手指,手指轻轻颤了下,又不知道要够些什么,只能重新落回身侧。
今夜,她似乎做错了太多事情。
最终的结局,却又好像、称心如意。
她看见族老松开匕首后、染血的手心,她看见前恭而后倨、正一脸谄媚的众人。
她的险境迎刃而解。
甚至无需为要杀自己的「仇人」复仇。
却又莫名觉得、这个世界荒唐到不够真实,情绪几经起落,刚刚将她逼至两难的险境、居然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她看到自己坐回餐桌旁。
桌面上摆着空碗,碗底余下已经凉透的汤底。
灶中的柴火将熄未熄,发出轻微的爆鸣声,正在用残余的余温,维持着锅中饺子的温度。
甚至还有轻微的「咕噜」声。
后劲不足,只能勉强在热水中打滚。
她听见自己说道:
“既受一饭之情,当厚棺送葬。
“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想在我这里讨好,那就把嘴闭严,这孽账的身份我还有用。”
她看见自己扔出钱袋。
白花花的银子滚落在地面,月光凉薄、映出众人眸中的贪婪。
她看见族老们有如野狗抢食,将地面上的银钱争抢着揣进怀中,仿佛看见了家族未来的昌盛、看见银钱滚滚入怀。
她看见自己走上前,族老们惊慌退向后。
她看见自己足够冷静地蹲下身,如同变戏法般,伸手将妇人心口的窟窿合拢,看见自己将外衫脱下,盖住她浑身的血迹。
妇人面目狰狞,死前带着杀意。
她想起了一个传闻——人死之前,瞳孔中会映出凶手的模样。
于是伸手,将妇人双目合上。
祝无邀弯腰抱起妇人逐渐转凉的身躯,她的身躯,如同锅中翻涌的饺子,正在逐渐降温、转凉,妇人的头颅无力地垂在她的肩头。
走出祝家。
在族老们兴奋、畏惧的目光中,挥手引起一场大火。
跳动的火苗蜿蜒崎岖,攀上房梁,她听见宅院临死前的哀鸣,她的瞳孔中倒映着这场大火,明暗不定,她看见这场大火葬送尽所有的爱恨情仇,凶焰滔滔、红尘滚滚。
执念,怒火,贪婪,憎恨,挣扎。
烟消云散。
从东极城赶回青云门,至少需要一个半时辰。
但她知道,自己不用回去了——
这里发生的一切,是最好的、游历世间的掩饰。
即便廖长老赶来,也无从指摘,甚至能够理所应当的、成为祝无及破境的契机。
她这样想到。
她察觉到了自己的冷静。
祝无及母亲的丧事很快了结,因为主宅焚毁,甚至没有挂白幡、停灵的合适地方。
族老怀揣着秘密,紧张而又期待的各回家中,等待着新任族长——祝无邀许诺的美好未来。
廖长老赶来的很快。
他出奇的愤怒。
祝无及刚下山一天、还是两天?
居然就按捺不住动用了灵力?
但这份愤怒,却在见到自家弟子时,戛然而止。
他是在一处新坟前见到祝无及的。
廖长老察觉到了那份空洞和茫然,察觉到了他实力的进益,也见到了祝无及发间的白布。
“这……这是怎么了?”
她跌坐在坟头上,将纸钱扔进火盆里。
火蛇攀爬而上,随着一阵风吹过,明灭不定,燃过的灰烬四散飘扬,风声呜咽,将那未曾填进火盆中的明黄纸钱、吹得四散飞扬,仿佛漫天黄花。
盖在了坟头上。
落在了祝无邀身上。
她抬起头,勉强笑了笑,半真半假地说道:
“身似无根浮萍,无父无母,无爱无恨,无恩……亦无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