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风已经被捆好,在一旁如同蚕蛹动来动去,正在叫骂不休。
周围的凡人该散的已经散去,剩下的都是胆大的,正在探头探脑的看热闹,戏院中其余的修士倒是不惧,还能颇有闲性的饮茶看热闹。
此事似乎已经了结。
书贩胆战心惊、后怕不已,正手脚发颤地跌坐在地。
巫蘅知道祝无及对阿姊的恋慕,看他不顺眼;又因为刚刚祝无及帮了她、却被误伤,稍有些感激愧歉。
因此,说话时语气带着些变扭:
“多谢祝道友相助,你因我族秘药受伤,一应损失、我都会承担;我要带上侯风去青云门,祝道友顺路吗?”
听到这句「一应损失都会赔偿」,祝无邀看了眼巫蘅。
这损失可大了……
她来青云门,就是为了去灵笔出世的秘境、一探究竟。
结果路上一时兴起,灵力运行受阻,还真是本末倒置了……
不过祝无邀知道,若论根本原因,还真怪不得巫蘅头上,此事不仅表象这么简单。
她看了一眼尚存于世的书贩,抱拳道:
“巫蘅姑娘,因刚刚的打斗,戏院受损严重,说不定还波及到凡人。
“可否稍等我半日,我先与戏院合一合赔付账目,补偿完受到波及的凡人,再与你一起回青云门。
“实不相瞒,一个月内我便要随队去秘境,若灵力运行受阻、于我十分有碍,祝某确实需要巫蘅姑娘的帮助、共同找个解决此事的法子。”
此言一出,还没等巫蘅做出回应,周围几位修士、纷纷侧目。
无它,实在是打完架需要赔偿,这件事涉及到了众人的「道德盲区」。
多数修士既不缺钱,也没那么缺德。
之所以拔刀相助后、拔腿就走,倒也不是故意赖账。
而是因为,凡人不敢为了几文钱、几两银子主动上前讨债,怕给仙人找不痛快;另一方面,则是行侠仗义后,只留一个收剑归鞘的背影,更有侠客风范。
若没人主动提及,修士想不起来。
故而算得上「道德盲区」。
连带着巫蘅也愣了下,反应过来后,连声道:
“哦!对……是该赔钱。”
说着就要往外掏银子。
若是平常,按照祝无邀的行事风格,也不会这么麻烦,她顶多掏出些银子扔给戏院管事,让管事善后。
有青云门的名号在,管事不会贪下。
之所以今日要亲力亲为,是为了趁机与书贩对话,给他算上一卦。
她感觉,今日这桩「因果谜题」,还未完全梳理清楚脉络,也是害怕未曾完全改命,书贩在阴差阳错间、又因修正力而丧命。
————
找戏院管事借来了桌椅,祝无邀往桌后一坐,让人依次上前领赔偿。
刚开始,还没人敢上前。
亦或不想上前。
毕竟来听戏的多数是有闲钱的,为了这么点儿损失、万一让仙人不痛快了,岂非得不偿失?
还是其中一位修士觉得有趣,主动上前道:
“刚刚被风吹起的石头砸了我一下,需要买药膏涂一涂。”
祝无邀抬眸,看向眼前修士指的地方,一点儿都没看出来哪里受伤了,不过还是递出了八文钱,喊道:
“下一位!”
有了开头的,想领钱的人这才上前。
书贩贪财,家中又贫寒,自然在队伍之中,祝无邀看到他过来,好奇地问道:
“我原先过来听戏,似乎没见过你,这茶水银子,怎么戏院自己不赚,反倒找了你?”
书贩被这么一问,吓得连连作揖,就差跪下了,还以为仙人怀疑他来冒领银钱,连忙解释道:
“这……今天这场戏,夺金佛,就是我写的,我把这出戏卖给了戏院,讨要来了卖茶水的差事,想要多赚一些……”
祝无邀怔了一下。
《夺金佛》这场戏,是这书贩写得?!
她抬头看向书贩,与祝无邀料想中历经红尘的修士不同、更不是什么饱读诗书的文人。
这书贩一脸拘谨讨好,怎么看都只是个贪财的市井小民。
这样的人,居然能够成为《七杀碑》的真正解读者,让她这位写出七杀碑的书手,也看得拍案叫绝。
这……这怎么可能呢?
并非祝无邀对书贩持以偏见,而是那么多文采勃发之人再编七杀碑,皆未曾让她满意。
在戏院里看到这出《夺金佛》后,难免会对写出这场戏的人,有更高的期待。
祝无邀低头笑了笑自己的偏见,然后问道:
“这场戏写得不错,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虽然祝无邀和颜悦色,但书贩哪里见过这样的「大人物」,他说话的声音都带着颤抖,哪里还想着组织语言,有什么说什么、一股脑往外倒。
“仙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写,我其实压根儿就没看懂那个《七杀碑》。
“这个话本写得云里雾里,让人看得满头雾水,我都没看明白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
“所以我不敢写,怕写错了,就只能两头讨好。
“每个人物,我都不敢断其善恶。
“我便既要夸她、又得骂她,不过我却知道一点,死了的人无论如何都活不了。
“但戏院老板很喜欢。
“她说我这出戏写得极好,还说有道是听了这出戏、说不定都会将我引为知己,那其中的唱词,有些便是戏院老板帮我改的。”
有道是听了,都会将其引为知己……
他压根儿就没看懂那个七杀碑……
每个人物,都不敢断其善恶……
祝无邀听得怔住,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她拍案叫好的这出《夺金佛》,背后写手居然根本没看懂七杀碑,只是因为不敢写、只是为了能两头讨好。
这是何等的荒诞。
或者说——
是因为那些同人文写手,太敢写了,拥书百千、不缺笔墨、遍观书中善恶。
所以落笔时自傲,轻断文中是非,敢于阐明自身观点,敢放言自己做出了最为客观的判断。
和符纪「秉本心而杀人」,何其相似。
符纪同样持心守意、不为外物动摇、本心不改,但她却是「被利用的正义」。
而书贩不同。
他自知文采逊于旁人,瞻前顾后,唯恐错断了文中角色善恶、引人唾骂,所以不敢轻易落笔,格外谨慎地写出了这场《夺金佛》。
书贩没有读懂她的书。
却因为没有读懂,所以成全了这场游园惊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