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一起守夜,但还是轮换着休息的。
许晏知再醒时已接近正午,张戬急匆匆来报,说是进县的路被积雪堵住了,前来运送的队伍过不来。
“那三位大人知道了吗?”
“都知道了,孙县令留下来安抚百姓,冯县尉正带人巡逻,怕有人闹事,郑县丞带着人正要去通路呢。”
许晏知不过一瞬停顿,“我们也去。”
“大人,属下去就好了,那太危险,你脚伤还没好,恐怕不方便。”
许晏知动动脚踝,不似昨日那般刺痛但还有余肿未消,确实不太方便还可能会帮了倒忙。她沉吟一瞬,严肃地说:“你且小心,我等你回来。”
“是,大人。”
这时,郑项禾走过来给她端来一碗粥,不是昨日那样的白粥,而是加了细碎的腊肉丁还有零星几点碎菜叶。
许晏知微微一怔,“郑县丞这是?”
郑项禾有些不大好意思的笑笑,说:“怕许大人吃不惯,下官就让厨子弄了点腊肉丁,菜是真没有了,这地里都是冻上的,还望许大人莫嫌弃。”
许晏知没推脱,接过那碗粥,眉眼微动,心下一热,含笑道:“那我就多谢郑县丞的好意了,只是下次不必再如此,白粥我也是能吃下的,你们为旗安县出了这么多力,理当是要多考虑你们自己才对。”
郑项禾闻言憨厚一笑,“许大人是京城来的贵人,下官哪敢怠慢。”
许晏知佯怒,“郑县丞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都是为了百姓,在这儿哪还分什么高低贵贱?”
“是是是,许大人说的是,是下官说错话了。那许大人先趁热把粥喝了吧,下官先走了。”
“郑县丞,”许晏知叫住他,说:“万事小心。我昨儿也得了些腊肉,等你回来也尝尝这腊肉粥。”
郑项禾一边哈哈笑着一边朝她挥了挥手,说:“那下官就不跟许大人客气了,许大人也小心自己的脚,别再受伤了。”
“多谢提醒,你也小心。”
许晏知望一眼张戬,把粥递给他,问道:“你可吃过了?”
张戬点点头,“属下吃过了,郑大人为大人准备的粥属下也有一份呢。”他说着便笑起来。
“那就好,快去吧,自己多小心。”
“知道了,大人。”
许晏知尝了尝,粥的本味很淡但因有一些腊肉丁,咸味倒是刚刚好。她将粥很快吃完,去寻孙褚。
孙褚见她来便笑盈盈的问她吃过没,还没等许晏知回答就往她手里塞了个烤红薯。
许晏知倒是笑了,问:“哪里来的红薯?”
“这是去年的堆在粮仓里的,原本都拿出来分给百姓了,这不,我今儿又进粮仓翻了翻,就剩这么一个了,许大人趁热吃。”
许晏知将红薯对半分开,递给孙褚,说:“我也是托孙大人的福才能吃上这最后一个红薯,那就一同吃吧。”
孙褚咽了咽口水,没拒绝,接过来就咬。
许晏知吃过那碗粥其实并未饱,她咬一口红薯,热热的,甜甜的。
她与孙褚并肩走着,一边吃一边说:“老让他们睡在路边也不是办法,新的避难堂建好了吗?”
孙褚咽下最后一口红薯,说:“基本快好了,只是还有一些小问题,这还没完全解决的话下官也不敢让百姓进去。”
许晏知点点头,“确实是该稳重一些,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孙褚笑笑,“都是泥瓦匠的活儿,让他们多上点心就是。”
“如此——”许晏知话还未说完就听见“咚”的一声,孙褚立马变了脸色,拉着许晏知就要走,他一边疾步一边喊着:“快躲起来,是雹子!快起来!”
许晏知闻言也重视起来,路边茅棚是临时搭建的,恐怕撑不住这来势汹汹的雹子,她赶紧环视周围,高声喊道:“大家别乱跑,往尚有支撑的建筑下躲,拿着身边的东西尽量护住头!”
街边仅有三四家房屋是并未坍塌的,孙褚领着百姓往里躲,可惜房屋太小进不了太多人,许晏知只能让孙褚带着剩下的百姓先去避难堂,先躲过这比拳头还大的雹子再说。
许晏知眼尖,瞧见在人群里的小姑娘神色慌张,身边也不见那妇人。许晏知冲过去一把拉过小姑娘,随即又赶紧进了茅棚,“宋书清,你娘呢?”
小姑娘当即就哭出来,抽抽噎噎的说找不到了。许晏知干脆把她抱起来,一只手护着她的脑袋。许晏知蹙着眉,环顾四周,外头的雹子凶势不减,这茅棚定然撑不住,随时会有坍塌的危险。
就在许晏知考虑要不要冲到不远处的残屋时,茅棚的木杆“咯吱”一声,开始摇摇欲坠。许晏知发现这茅棚也是在残屋的基础上搭建的,只是这屋子坍塌的太彻底连个屋顶都没了,她一开始没察觉。
整个残屋只留下一个墙角,被杂物遮挡的太严实,乍一看很难发现。扒开这些堆放的杂物,才能看清原貌,这大抵是之前的灶台或是壁柜,只有不到一半的遮挡。许晏知咬咬牙,抱着小姑娘往里钻,几乎是刚刚钻进去的一刹那茅棚就塌了,茅草遮挡了所有,将许晏知藏身的地方盖了个严实。
雹子依旧不肯收势,狠狠砸下来,许晏知护着小姑娘的头缩了缩,或许是方才用力过猛,脚踝处开始刺痛,左手食指的骨节处被雹子砸到,此刻血流不止。
许晏知深吸一口气,实在没回想起是何时被砸到的。
怀里的小姑娘忍不住发抖,紧紧抱着许晏知。
许晏知呼了口气,摸摸她的脑袋,柔声安慰:“清儿,别怕。”
“大哥哥,我们会死吗?”
许晏知道:“不会,会好的,清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许晏知几乎是用身上的裘衣包裹着她,所以她身上并不算太冷,在许晏知的安抚下靠在怀中睡去。
许晏知受伤的手有些发抖,感受到怀中人渐渐平静下来她也松了口气。只是她睡不着,雹子砸到地上的声音还没停,她思绪纷乱,庆幸自己坚持没有将姜祀和宁肆带来。
许晏知也逐渐平静下来,只是脚腕和手指的痛感更加明显了,她试图想些什么,分散这些清晰的痛感。
一时间她想到很多,一张张人脸在脑海浮现,往日的欢声笑语也与她此刻的处境形成鲜明的对比。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些消沉,许晏知强行阻止自己再回忆,深深呼出一口气,动了动开始发麻的身体。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没由来的,许晏知突然想到这么一句。
她又自讽一笑,她一向不信神佛,此刻竟想到了虚清老头时常念给她听的《心经》。
就在许晏知已经快没有知觉的时候,雹子不再下了,外头安静了一会才恢复声响。感觉到茅草被人移动,不多时,许晏知眼前才恢复光亮。
许晏知下意识眯了眯眼,良久才适应光线。
孙褚上前来扶她,她却示意先将怀中的小姑娘抱出去。她艰难的动了动,脖颈的酸痛和浑身发麻让她很难行动,她被扶着缓了许久才能挪动步子。
“许大人,你受苦了,都怪下官疏忽,没注意到许大人未进避难堂。”
许晏知扭扭脖颈,“天灾来的急,孙大人能护住百姓已是艰难,不必自责。”
“可有伤亡?”她又问。
“伤到几个行动缓慢的老人,万幸没人丢了性命。”
“我这里有一些药,你拿去给老人家治伤吧。”
“许大人,万万不可,怎么能用你的药呢?更何况你自己也受了伤,我们更不能拿你的药了。”孙褚一个劲儿的拒绝。
“郑县丞通路还没回来吗?”许晏知问。
“他们也得躲雹子,估计得晚些了。”
“那孙大人就先拿我的药去给老人家治伤吧,”见孙褚还要拒绝,许晏知又说:“等草药运到再还我便是。”
孙褚犹豫半晌还是听了许晏知的话。
许晏知随意寻了个地方坐下歇歇,询问着身旁百姓情况。
过了许久,跑来一个衙役大喊,“粮食和药草都送来了!”
许晏知和孙褚闻言立马前往。
新的物资运送来了,可是众人面上不见喜色。
许晏知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张戬,张戬!”许晏知没注意到她连话里都带上了几分慌乱。
张戬发丝凌乱,灰头土脸,眼眶泛红,嘴紧紧的抿着。
“出什么事了?”
张戬垂着头,没言语。
运送人群里有人一下哭出来,哽咽道:“郑大人,郑大人他......”
孙褚也急了,连忙追问:“郑大人怎么了?”
那人泣不成声,所有人都在垂头抽泣。
最后是张戬开口道:“我们在清积雪时突然下了雹子,当时我们所有人都躲好了,可是郑大人突然发现车上绑粮食的绳子松了,他说若是不绑牢粮食,粮食掉下山去他就没法跟百姓交代了,所以他不顾所有人的阻拦非要冲出去绑绳子,去的时候好好的,回来的时候他满脸是血,我们一问才知道他被雹子砸到了脑袋。”
有个衙役哽咽着接话,“当时我们都很担心郑大人的情况,想用车上的草药给他先治伤,可他死活不肯,说车上的草药是要给百姓的,他不能擅自使用。然后郑大人一边抹着脸上的血,一边安慰我们说他只要休息一下就好了,于是我们把他扶上了车。等我们到时,我们叫他,他却一直没应,我们试了他的鼻息,郑大人已经没气了。”
孙褚悲喊一声“郑大人”,跑过去查看郑项禾的尸体,只一眼就泣不成声。
许晏知只觉浑身发冷,她也想去看一看郑项禾 ,可是却怎么也迈不出这一步,呆滞许久才找回她的声音,再开口时嗓音已有沙哑之势,她问:“张戬,你可有受伤?”
张戬摇摇头,闷声闷气的说:“去时郑大人还对属下很照顾,没想到......”
许晏知想到了那碗腊肉粥,明明说好回来要尝一尝的。
“郑大人一边擦血还一边安慰我们,明明那血怎么擦都擦不完,他还说没事......”张戬也忍不住眼泪,垂着头无声哭泣。
许晏知紧绷着,扬声道:“先把粮食分发下去,草药发给有需要的人家,御寒衣物再发一些给家中人口多的百姓。”
衙役抹抹眼泪,开始卸东西。
冯林姗姗来迟,也忍不住悲哭。
孙褚强忍悲伤擦干眼泪指挥衙役分发粮食衣物,冯林哭过后也带着人维持秩序。众人都一言不发的忙着,安静的场景宣示着心里的悲伤。
张戬这才发现许晏知头发有些乱,衣襟皱得不成样子,衣摆和袖口全是污垢和血迹,左手食指骨节上有伤。
“大人,你受伤了?”
“无妨。”她淡淡道。
“付白可好?”许晏知又问。
“延州情况很好,没再发生灾祸,付白也没事。”
“我知道了,你下去歇歇吧,我一个人待会儿。”
张戬有些不放心,但还是走开了。他走到远处,默默看着许晏知。
许晏知垂着眸子愣神,明明走时还如此鲜活的一个人,回时却没了体温。他说她是京城来的贵人,所以为她在白粥里加了腊肉丁,昨夜一同守夜时还同她讲了旗安县原本的样子,他说起旗安县时眼眸里满满的温情,他说他父母走得早,无依无靠,旗安县的百姓就是他的家人。
他还说他拿许晏知当朋友,唯一一个京城里的朋友。
许晏知当时还笑着回他:“你若来了京城,我定会好好招待的。”
许晏知心中沉闷,再抬眸时惊觉脸颊温热,她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她想去看看郑项禾,看他最后一眼。
许晏知到时郑项禾尸首的周围已经围满了百姓,男女老少都在默默流泪。她鼻尖一酸,从人群中走进去。
郑项禾的头发是重新整理过的,包括衣服也是新的,他就静静的躺着,就像他说的一样,他只是累了,睡着了。
孙褚将手搭在许晏知的肩上,神色黯然道:“郑大人累了,让他好好歇息吧。”
许晏知和孙褚一同退出去,不再打扰百姓对郑项禾的默哀。
整整一个晚上,都没人离开。
张戬帮许晏知清理伤口,说:“大人,这是下雹子的时候被砸伤的吗?”
“嗯,或许吧。”
“大人可还有其他地方受伤了?”
许晏知摇摇头,抬眸看着他,缓缓道:“郑县丞的死,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这不是你的错。”
张戬闻言一顿,眼眶迅速发红,他吸了吸鼻子,沉闷道:“属下在想,若是属下去绑的绳子,那郑大人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许晏知没打断他,他继续说:“郑大人有这么多百姓爱戴他,把他当做家人,他死了就会有这么多人为他难过。”
许晏知听懂了她的意思,说:“你若死了,你妹妹会难过,付白会难过,我也会为你难过,张戬,你也不是一个人。”
“你可以敬佩郑大人的为人和做法,也可以为他的牺牲难过,但你不能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郑大人的牺牲也是为了让你们不再送命。”
张戬依旧沉闷,点了点头,说:“属下知道了,多谢大人。”
“大哥哥!我娘找你。”小姑娘牵着一位妇人朝他俩走来。
许晏知还没开口那妇人就“扑通”一声跪下,“多谢大人救小女一命,”她重复着同样的话,朝许晏知磕着头。
许晏知被吓了一跳,赶紧将妇人扶起来,“你这是做什么?救便救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你快起来。”
那妇人固执的不动,张戬也赶紧伸手拉住她,“我家大人不会要求你们什么的,快些回去吧。”
那妇人这才停下,“清儿,快给大人磕头。”
许晏知:“......”
小姑娘动作快,立马跪下就磕头。
许晏知直接把她拉起来,“你不必磕头谢我,若是你能好好念书,这便是谢我了。”
小姑娘扬着脸朝她笑:“好,我一定好好念书,将来长大了去京城找你。”
那妇人赶紧捂住她的嘴,“大人别听小孩子胡说。”
许晏知摆摆手,并不在意,笑了笑:“好,那我就在京城等你。”
“一言为定。”小姑娘嘴被捂着,有些含糊不清。
“一言为定。”
那妇人不敢再滞留,生怕小姑娘再说出什么话来,拉着她又是一遍道谢就走了。
今夜许晏知心情实在复杂,百姓们为郑项禾守夜,许晏知和另外两位大人为百姓守夜。
张戬依旧默默搬了木凳跟着。
今夜不比昨夜,只有火堆在噼里啪啦作响,没人开口,所有人都静着。
静默的夜,满是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