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蒐的日子是定在王克刑期的第二日。
“你把春蒐的日子延后了?”
靳玄礼点头,“朕想着你应要去,便延了延。”
他停了停,又问:“你从楝河带了个人回来?”
许宴知“嗯”一声,“云清观的道长尽疏。”
靳玄礼眉头一挑,“你与云清观还有牵连?”
许宴知干笑两声,撑着下巴道:“也不算有牵连。”
靳玄礼没多问,转了话题说:“王克的位置总要有人顶,你可有人选?”
许宴知摇头,“那得问问柏大人。”
靳玄礼还想说什么,李公公进来通传,“太子殿下来了。”
靳玄礼颔首,“让他进来吧。”
靳玄政进了御书房规规矩矩行了礼,见了坐在一旁的许宴知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憋回去。
靳玄礼道:“你不是想见她吗?现下见了又不说话了?”
靳玄政犹豫片刻,朝许宴知走去张开手臂要抱。
许宴知将他抱到自己怀中,“小殿下想同我说什么?”
靳玄政摇摇头,就这么盯着她看。
李公公笑了笑,“殿下这是想许大人了。”
靳玄政乖乖坐着,小手勾着许宴知的食指玩儿。
许宴知继续道:“王克此事与柯简之无关,确实是他自己所为。”
靳玄礼点点头,半晌后又问:“你今日来,是想重新修改律例吗?”
“正是,此次春和宴一案实在让人触目惊心,上百条无辜女子的性命被断送,他们为何如此明目张胆?追根究底是我朝律法从未站在女子的角度解决问题,更何谈公平。”
“立法由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负责,你与严正、季谨疏二人协商好,届时呈与朕便是。”
靳玄政突然开口,“父皇,儿臣也想参与立法。”
靳玄礼一怔,随后笑起来,“政儿知道该如何做吗?”
靳玄政想了想,改口道:“儿臣能在一旁看着吗?儿臣不会打扰宴知他们办公的。”
许宴知没忍住捏他小脸,“小殿下为何想看?”
靳玄政眼眸干净明亮,如清晨新升的太阳透着稚嫩懵懂却又散出耀眼的光芒来,他好似不断升起骄阳,正处于新升时正在褪去懵懂的过程。
“立法,乃国之根本。”
“倘若孤不明白为何立法,如何立法,又怎么了解国之根本呢?”
靳玄政的嗓音还夹带稚气,可语气坚定有力,让御书房中的人都为之一怔,又使得人心一震。
他又侧头看向靳玄礼,“父皇,儿臣既身为一国太子,理应为国分忧,儿臣也该担自己的责任。”
靳玄礼的笔尖一顿,半晌才回过神来,他面有欣慰,“政儿想去便去吧。”
李公公也夸赞,“太子殿下当真是懂事极了。”
许宴知对怀中的小人儿实在喜欢得不得了,她随口说:“我爹要是有这么个孙儿,不得欣慰得合不拢嘴。”
靳玄礼立马道:“你休想,这是朕的儿子。”
末了他又补充一句,“你想要自己生去。”
靳玄政笑嘻嘻望她,“宴知如此好,京中无人找你议亲吗?”
靳玄礼哼哼两声,“怎会没有,好几家大臣请婚的折子都送到朕这里来了,偏生她自己当甩手掌柜,都是朕帮她压着。”
“父皇为何要帮宴知压着?”靳玄政眨了眨眼问。
不压能怎么办?让许宴知真娶?
许宴知笑着说:“我不急,先立业后成家。”
靳玄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哦。”
许宴知抱着靳玄政往外走,“走,咱俩出去玩儿,让你父皇自己在这儿忙。”
靳玄礼连忙道:“你记得把政儿还给朕啊。”
“知道啦,还能真把他抱走不成?”
“只要兴头来了,你又不是干不出来这种事。”
“……”许宴知一噎,“放心吧,我不拐你儿子。”
靳玄政也不说话,笑眯眯的趴在许宴知肩上,小手环着她的脖颈。
许宴知末了还要故意逗靳玄礼,“你儿子好像更喜欢我。”
“滚蛋!”
……
许宴知出宫后去大理寺找严正。
岂料严正不在,许宴知只好在大理寺等一等。
谢辞听说许宴知来了大理寺便去寻她。
“你来作甚?想小爷了?”
“你管呢,反正不是找你。”许宴知拨弄着扳指,“李忠明呢?”
“在办案子吧。”
“那你怎么这么闲?”
谢辞斜他一眼,“你管呢?”
他二人话说不了几句就开始吵嘴,魏岐来时便是这番场景。
“你快回你的都察院去吧,我看着你烦。”
“我来大理寺还要你批准不成?我又没让你来看我。”
“谁乐意来看你,我就是闲着来逛逛,谁知道你来这儿碍我的眼。”
“真不要脸啊狗东西。”
“也不见得你有多要脸。”
……
魏岐:“……”他默默把迈进去的一条腿收回来。
“魏岐?怎么不进去?”李忠明见他动作便问道。
魏岐指了指屋里,耸耸肩没说话。
李忠明不用看光是听屋里的动静就知道是许宴知和谢辞在斗嘴,他拍拍魏岐的肩,“没事,进去吧,他俩经常这样斗嘴。”
魏岐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跟着李忠明进去。
李忠明:“行了,丢不丢人。”
谢辞哼哼,“哪里丢人?”
许宴知:“他都不嫌丢人我嫌什么?”
魏岐轻咳两声,“那个,谢大人,师兄,我新做了药,给你们送来。”
“什么药?”
“解毒的,只要不是蛊毒和西域幻毒,解寻常的毒是没问题的。”魏岐神秘兮兮的拿出三个小瓷瓶,递给他们三人。
“就这三瓶,你们出门在外都带好了。”
李忠明哈哈笑着揽着魏岐的肩,“没想到啊,还真是个人才。”
“不愧是我师弟。”
谢辞瞥她一眼,“人家叫你一声师兄你还真敢应呐,他会医术制药,你会什么?”
许宴知冷哼,“我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会什么。”
“你会犯贱。”
谢辞呲牙咧嘴要动手,许宴知一下躲开,“君子动口不动手。”
谢辞气的牙痒,“你不是说我贱人吗?贱人算什么君子?”
魏岐见他俩又吵起来,还有些尴尬又有些担忧,见一旁的李忠明神色平平好似习惯了一般忍不住低声去问:“李大人,不用劝劝吗?”
李忠明想也没想,“不用,他俩闹累了就消停了。”
李忠明揽着魏岐往外走,“诶,你跟我说说,你这药怎么做出来的?带我去看看呗?”
“啊?好啊,可是他俩……”
“你说这药能解多少种毒啊?”
……
严正回来的时候许宴知和谢辞已经消停了,准确的来说,是俩人都吵累了。
见严正回来,许宴知便坐直了身子,“严大人,下官有事相商。”
严正摆摆手,“你不必客气,直说吧。”
“我想改律法。”
严正眉头一紧,“是因春和宴一案吗?”
谢辞正色道:“诚然,春和宴一案牵扯众多,其受害皆是女子,若朝廷仍不重视,恐后果不堪设想。”
许宴知轻叹,“我与圣上提了此事,圣上并无异议,只是虽说立法由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负责,可毕竟不是小事,满朝文武的态度也是个问题。”
严正:“季尚书这人我还算了解,虽说平日有些谨慎圆滑,可在大事上也是有分寸的,季尚书这边没什么问题,我去说便是。”
谢辞也道:“大理寺这些年查案得罪了不少人,自你上任以来都察院便一直处于风口浪尖,此事怕是不好开展。”
许宴知点头,“这便是我担心的。”
严正:“估摸着此事提出来,反对的应是以蒋大人为首的那些老臣,或许我们可以先针对那些老臣入手?”
谢辞一拍脑门,“你、我还有李忠明咱们仨才得罪过蒋应矩,这怕是更难办。”
许宴知沉默片刻,“那就只能让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以外的人去试试。”
“户部的黎仲舒?”
许宴知眉头一挑,“还有一人,新任吏部侍郎洪辰溪。”
谢辞点头,“那洪辰溪那边就由你去交涉。”
“对了,”许宴知又想起什么,“洪泽邢貌似还未上朝。”
严正点头,“还没,我去过他府上,确实是病了。”
许宴知没多说什么,起身告辞。
谢辞拦她,“这就走了?都快下值了,一道走吧。”
许宴知轻笑,“我还得跟陆大人和吴大人说这事儿呢,拖久了可不成。”
谢辞这才道:“啊,也是,你的确得跟他俩说一声。”
“那一会儿去酒楼你别忘了。”
“忘不了。”
许宴知出了大理寺直奔都察院。
她找来了吴东泽和陆凊,正斟酌如何开口时陆凊一副“你又要搞什么幺蛾子”的模样说:“说吧,什么事儿?”
“改律法。”
陆凊似是早有心理准备,“我就知道,你要做的,哪回是小事?”
吴东泽思虑片刻,问:“圣上的态度如何?”
许宴知点头,“圣上那边没问题,大理寺我也知会过,严大人说刑部那边他去说。”
陆凊说:“我没问题。”
吴东泽也点头,“我也没问题。”
许宴知:“要同宋大人说一声吗?”
陆凊叹了叹,“宋大人病情又重了些,我昨儿去探望时都已经下不来床了,他道将都察院事宜全权交由你我负责。”
许宴知默了一瞬,“好。”
吴东泽:“王克行刑,真由柯相监斩?”
许宴知点头,“定下了,就是柯简之。”
陆凊紧接着问:“王克的事与柯相无关吗?”
她回:“无关。”
“说起来,王克待在柯相身边这么久,现下他失了王克,局面也算是有利。”
“柯简之幕僚众多,没了一个王克也还会有别人。”
许宴知又转了话锋,“今年春蒐,陆大人去吗?”
陆凊一哂,“不去也得去,春蒐和夏苗皆是文官多,我若不趁此去,难不成还要等秋狝和冬狩跟武官争?”
他拍了拍许宴知和吴东泽,“我倒是羡慕你俩,皆是会武的文官,两头都不得罪。”
吴东泽笑着,“要不然,我教你习武啊?”
陆凊连忙摇头拒绝,“别,我这身子骨,习不了武。”
许宴知也跟着起哄,“陆大人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陆凊扶额,“你们俩还是放过我吧。”
“大人,有个叫尽疏的找你。”小吏在外通传。
“让他进来吧。”
陆凊和吴东泽当即便道:“你忙吧,我们这就走了。”
尽疏在外看着清清冷冷,进了屋就关不住话匣子,“你就是在这儿办公?瞧着还不错啊,这是什么茶?这个糕点我能吃吗?你什么时候下值啊?下了值是要去找谢辞吗?”
“……”许宴知一阵头疼,“你先闭嘴。”
“哦。”
等他静了一会儿许宴知才说:“春蒐那日我带你去。”
他眼眸一亮,“好。”
许宴知静静望着他。
尽疏虽是二十有七但瞧着同谢辞他们是一样的年纪,许是在观中待得太久,未经人心,他的心性和许宴知这个年纪的人差不多。尽疏似乎偏爱白色和青色的衣袍,他眉如雕刻,眼眸清寒沉静,鼻梁高挺薄唇皓齿,轮廓冷峻。
光看外表,尽疏的确称得上仙风道骨,外加他本就身量很高,撑起一袭青衣道袍,手拿白玉骨拂尘,不言时眸光清淡,薄唇轻抿,周身气质疏离平静,确是清冷出尘、高深莫测的道长。
良久后许宴知收回视线,“你日后在外人面前少说话。”
许宴知瞧得出他心性单纯,言多必失,恐有人欺他。
若是话少,还能威慑一二。
尽疏听着,竟是有些委屈,“你拿我当外人。”
许宴知一愣,她方才确实是让他闭嘴来着,她哂笑:“我是在提醒你,你如今是云清观总观观主,不可言多漏里。”
“好。”尽疏极认真的点头。
“你来找我作甚?”
尽疏道:“没什么事,你放心,我不会妨碍你。”
“行吧,糕点在那想吃就吃,若是无聊就出去逛逛,你在谢辞府上住得还适应吗?”
“我一切都好,谢辞为人大方坦率,是个好相与的。”尽疏说时顿了顿,“我发现在你身边的人,都是极好的人。”
许宴知闻言轻笑,“这世间好坏很难分辨,须得用心体会。你既出观,也正好趁此机会见见人间,你云清观高耸入云,怕是难见人心。”
“你分得清是非黑白,便要心有警惕,何人该信何人不该信你要有数。”
尽疏静静听着,他突然觉得这声“小师叔”没白叫,许宴知分明才十九的年岁却如长辈一般同他讲道理,这些话就算是他师父玄符也未曾同他说过。
他甚至觉得许宴知看得实在通透,有着超乎年纪的沉稳。
尽疏轻唤她,“小师叔。”
许宴知笔尖没停,头也没抬,却应了一声。
“你是个很好的人。”
许宴知失笑,“你既唤我一声小师叔,我岂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你不是不喜欢我叫你小师叔吗?”
“谢辞说了,平白将我抬了辈分,这便宜不占白不占。”许宴知玩笑道。
“好像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