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不算大,只是细绵。
听雨阁的窗户开着,连窗的软榻上睡着一锦衣少年,许是连日的费心操劳,少年眼下乌青明显,呼吸声平稳均匀,窗外绵雨正催人困倦,让少年睡得更沉。
谢辞和李忠明进来时所见就是此景。
他二人静声刚一坐下,榻上的少年眼皮动了动,醒了。
“怎么样?”因是刚睡醒,少年的嗓音慵懒轻缓且略带沙哑。
谢辞却没急着回,只是问:“昨儿没休息好?”
许宴知“嗯”一声,随即伸了个懒腰,人是清醒了,身子却没动,依旧仰面躺着。
她道:“昨夜黎仲舒说公文审核有问题,我便去了趟户部。”
李忠明问她:“吃过东西吗?”
她摇头,说:“查的怎么样?”
谢辞说:“我在酒楼找到一个送酒的小厮,上一次大理寺的人去询问情况时他因为害怕就回家躲了几日,见风声小了才回的酒楼,我找他问过了,他说他看到了马钟河和赵闫争执的全过程。”
“这小厮身材矮小,时常会躲在角落里偷懒,那夜他照常去那儿偷懒,正好瞧见马钟河气势汹汹的来寻赵闫。”
“马钟河向赵闫讨要设计图纸,赵闫不肯给,二人就起了冲突,马钟河一气之下就推了赵闫一把,赵闫本就喝了酒脚下不稳当即摔了下去。”
“马钟河连忙下楼去看赵闫的情况,这小厮只瞧见马钟河低着头跟躺在地上的赵闫说些什么,随后捧着赵闫的脑袋,狠狠往地上砸。”
许宴知听完静了静,开口道:“马钟河在户部当差,他又不是工匠,他要图纸做什么?”
谢辞倒了杯茶,“这就是个疑问,好端端的,他二人原本是一伙的,为何因争夺图纸起了矛盾。”
许宴知莫名有些烦躁,抱着软榻上的靠枕揉捏,“图纸何其重要,马钟河应是想把图纸占为己有后把它当做妻女的保命符。”
“因为他很可能知道自己是会被灭口的,所以他迫切的想要为妻儿寻求一个庇护。”
谢辞皱眉,“啧,查来查去,还以为会是突破口,没成想还是堵死在这圈中。”
李忠明接话:“倘若他二人没死,或许我们不会知道礼台的事,祭祀那日会发生何事简直不敢深想。”
“我总觉得事情还没完,”许宴知转动着扳指,说:“他们费尽心思难道就只是为了祭祀那日烧死我?那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谢辞朝她扔了个苹果,“怎么?都要杀你了这事儿还小?”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他们此番动作下来,却只为了杀我一个人,这真的有价值吗?”
李忠明剥着橘子,“没准人家除了你还有别的目标呢。”
许宴知立马坐起身,“我也是这样想,万一他们的目标不只是我呢?”
谢辞撑着下巴,“那还能是谁?你一直处于风口浪尖,我想不出他们除了你还会把谁视为眼中钉。”
许宴知再次躺下身,脑海中一下浮现东方令颐说过的话,他曾说祭祀那日无论台下发生何事,她作为“神官”都不能中断祭祀,更不能下礼台。
祭祀的礼台很高,就是为了能让前来观礼的百姓能看见,也就是说,礼台最主要的是面向百姓,而届时许宴知在台上时一眼望过去的也只会是百姓。
台下出什么事,那不就是百姓会出什么事?
许宴知面色凝重,“谢辞,得去拜访拜访护城司了。”
谢辞当即明了,“你是说百姓有危险?”
李忠明不解,“不是要杀你吗?怎么又扯上百姓了。”
许宴知揉揉眉心,“眼下我也找不出证据,可我隐隐觉得不对劲,这件事绝对没完,毕竟事关百姓,还是谨慎些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李忠明二话没说就起身:“成,那我去吧。”
李忠明走后没多久,窗外的雨声就渐渐大了,许宴知侧头望向窗外,一开始的绵绵细雨此刻略带针尖,她道:“离祭祀没几日了。”
谢辞问:“户部那边怎么说?”
“公文已经过审了,今日正式下放。”
谢辞见她躺着,眼神却一动不动的盯着窗外,说:“要不你再睡会儿吧。”
“护城司那边有李忠明,你不必太过担心,正好眼下雨大了,你也歇歇。”
许宴知叹了叹,“身子困乏确实想睡,但闭上眼却又睡不着了,总想着祭祀和律法的事儿。”
“事儿是一件一件做的,你这样全压在心里就能全处理完了?”
许宴知却道:“我饿了。”
谢辞嘴上念叨但还是吩咐小二给许宴知上了碗馄饨。
直到馄饨被端进来许宴知才下了软榻,“说句实话,虽不喜雨,但雨日好眠。”
谢辞剥着橘子,“怎的想着来听雨阁了?”
许宴知吃了几个馄饨便没了胃口,她将碗推到一边,“这里静,好想事。”她抢了谢辞手里的橘子,“如今查是查不下去了,只能提前做些准备,以免百姓出事。”
“祭祀一过就是丰京节,有五日休沐,去庆隆山庄吧。”
许宴知摇头,“我去不了,我得去一趟江南,我外公寿辰。”
谢辞顿了顿,“去江南也成,我也有许久没回去过了,届时我问问玉寒李忠明他们。”
他又说:“你再睡会儿吧。”
“那你呢?”
“我再去查查,我也总感觉事情没完。”
“成,”许宴知躺回软榻,“下雨路滑,你注意安全。”
“嗯。”
……
“许大人,该上台了。”
许宴知闻言下意识应声,她侧头去看却怎么也看不清说话之人的面容,只能从他身上衣袍判断是钦天监的小吏。
许宴知一步步踩上台阶,耳边有清脆的铃铛声响,似是随着她的动作而响。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所穿的是“神官”礼服。
在她立于礼台的那一瞬间,四周光亮异常,有鼓声随即响起,还有低吟环绕。恍惚间她似乎看见了台下围满的百姓,人头攒动,声音嘈杂。
她的手不受控制的抬起,像是被操控的木偶一般开始了祭祀的动作。
“无论台下发生何事,你都不能中断祭祀。”
“无论发生何事,你作为‘神官’都不能下礼台。”
是东方令颐的声音。
许宴知想找声音的来源却怎么也动不了,只能死板的如空壳一般被一根无形的线操控着进行动作。
东方令颐的声音离许宴知很近,甚至萦绕在她周围,四周不知何时弥漫了白雾,仿佛一条白纱蒙住了她的眼睛。
偌大的礼台也渐渐被白雾笼罩,许宴知被围在礼台正中,周围皆是浓重白雾她什么都看不见,而此时任何声响都没了,静得诡异。
许宴知只觉一阵寒凉陡然从后背升起,她发不出声音也动弹不得,被迫立于这诡异的寂静中。
突然“轰”的一声,紧接着就是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孩童的啼哭,还有不断地求救声。四周的白雾散了,礼台四周满是火光,火势如猛兽一般吞噬着礼台的一切,台下也是熊熊烈火不依不饶的在追赶百姓,礼柱轰然倒塌,压住了不少人,大火像是能察觉他们的痛苦而变本加厉的侵袭。
许宴知想冲下去救人却被牢牢定住,礼台上的大火也慢慢向她蔓延,在满天火光中她被迫进行祭祀,她如提线木偶似的僵硬的进行动作,耳边满是痛苦的嘶喊但她只能眼睁睁放任台下的惨状。
火焰仿佛伺机而动的毒蛇,它在许宴知的脚边一次又一次的试探,它贪婪的想要沾染许宴知因动作而扬起的衣摆,将她视作猎物,想要将她吞噬在火海,但又像是忌惮她身上的礼服,迟迟没有将火蔓延到她身上,仅是将她围在火中。
“许大人?许宴知!”
周遭一下静了,礼台火光统统不见踪影,许宴知眉头松了松,这才清醒过来。
她睁眼见到的是洪辰溪的脸。
许是刚醒,她眼眸有些散,她捏了捏眉心缓了片刻,洪辰溪递给她一杯茶,“你梦魇了。”
许宴知坐起身来,喝茶润了润嗓,说:“你怎么来了?”
洪辰溪回:“我去都察院寻你不见,去问了谢大人,他说你在这我便来了。”
他递给许宴知一方锦帕,问:“你梦到什么了?”
许宴知没接,笑拒后拿出自己的锦帕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梦魇嘛,通常是人最害怕的东西。”
“都是假的。”她这话更多的是在安慰自己。
她岔开话题,“你来寻我有何事?”
洪辰溪给了她一封信,“蒋应矩家私开矿场。”
许宴知轻笑,“这是罪证?”
他颔首,“嗯。”
“思来想去,还是交给你最为稳妥。”
许宴知:“现在还不是时候。”
“嗯。”
“你近日很忙,是在查什么吗?”
“你方才的梦魇跟你要查的有关吗?”
许宴知明白他想说什么,她笑了笑起身下榻,“你不必为我担心。”
“近日心中郁闷,你陪我喝酒吧。”
许宴知一愣,似是没料到洪辰溪会说这样的话。
他继续道:“你不是说过吗?若我想,你会陪我喝酒。”
许宴知见他面上没有玩笑之意,神色定定的望着她。
她玩笑道:“你如此严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大事。”
洪辰溪认真点头,“不是大事,也算正事。”
“喝酒算什么——”
“走吧,我定地方。”
洪辰溪很少在许宴知面前展现这样的不由分说,他总是温和的,虽清冷但柔和,同他相处不会感觉不适。
许是他也察觉自己此言强势,他滞了一瞬,缓下口吻,“我没骗你,我近日心中确实苦闷。”
“好。”
洪辰溪带她去的地方静雅得不似喝酒之地,倒像是文人墨客品茶之所。
虽文雅清静,但桌上的确实是酒。
许宴知闻了闻,还是好酒。
“这样吧,你我一杯酒一句话。”
许宴知挑眉,“怎么算一句话?”
洪辰溪递给她酒杯,“你这句便算,我这句也算。”
许宴知勾唇一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随后,她往杯中倒酒,“我近日所查费心却不得好果。”说完,她再次喝尽杯中酒。
洪辰溪一边倒酒一点说:“现在讨论结果好坏未免为时尚早,或许结果早就因你所变。”
等他把酒喝完,许宴知又道:“可我本不该赌,这不该是能赌的,但眼下的确陷入困境。”
“许宴知,这世上有很多事情不是人力可以阻止的,尽心而为便是。”
“倘若牵扯百姓呢?”
洪辰溪静静望她一眼,先喝酒,后说话,“尽心而为,不负其心。”
许宴知何尝不知?可祭祀一事费心费神查到如今始终被困在圈中,没有任何突破口能往上去查背后之人,就仿佛这一切仅是马钟河、赵闫他们所为,他们的上一级甚至能做到销声匿迹,寻不到任何线索。她像是无头的苍蝇,知道祭祀可能会出事,可又具体摸不透此事的真正目的。
尽心而为,不负其心。
她面对的是众多观礼的百姓,她也不知结局是好是坏。
许宴知将酒喝下,“可这不是最好的结果。”
“许宴知,你我都是普通人,这世上之事有你能做的,自然也会有你做不到的,尽心尽力而为,无论结果如何,但求问心无愧。”
他连饮两杯,“此事,你尽力了。”
洪辰溪的酒量其实不算好,几杯酒下肚他已然面颊泛红。
许宴知见状问他:“还继续吗?”
“这得问你,你心中忧郁可有排解?”
她垂眸笑了笑,“那你未免太小看我的酒量了。”
洪辰溪点点头,伸手要去倒酒,“那便继续。”
许宴知拦他,“你的心意我领了,只是你真的不能再喝了。”
洪辰溪抬眸去看她,“你后悔吗?”
“什么?”
“你后悔吗?”
许宴知一顿,后倏地一笑,“我所做的,不该是会后悔之事。”她将他扶起,“今日多谢你,排解烦忧不只是喝醉这一种法子,若身边有良交,自可排解。”
“我希望今后你我二人饮酒只图畅快淋漓,不为烦忧而醉。”
洪辰溪听完半晌憋出一句,“其实我不爱喝酒。”
许宴知“噗嗤”一声,“不爱喝酒就不喝酒,你我还有别的事可做。”
许宴知将他扶上马车,望着他的马车驶远。
姜祀和宁肆在她身后出现。
“走吧,回家。”许宴知笑道。
姜祀挽上她的胳膊,“你心情好些了?”
许宴知捏捏她的鼻尖,“你们怎么找到这儿的?”
宁肆道:“自家的马车要是认不出,那算怎么回事?”
姜祀笑眯眯的,“回去的时候买点酥糖吧。”
宁肆默默点头。
“不买,阿桃说你俩最近吃得太多了。”
“哪有~才没有太多。”
宁肆依旧点头。
“说不买就不买,等阿桃说你们什么时候可以吃了再买。”
“阿桃说今日就可以。”
许宴知淡笑,“嗯?”
姜祀一缩脖子,小声嘟囔,“不买就不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