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中有梦,她睡不安稳。
帐外落雪,寒风刺骨。
许宴知再次从梦中惊醒,抬眼看过周遭摆设方缓过神来是在军营。
心口疼的厉害,她想哭都哭不出。
自得知许昌茗身死时到如今过了快有七八日她一滴眼泪都没掉,她不是不难过只是哭不出来。
宋盛将李郜打得东躲西藏,眼看战事就要结束了,但张戬所说的那位柯公子依旧没有下落。
她坐在榻上捏捏眉心,缓了口气。
此人必须要找到。
方才做梦,惊得一身冷汗,营帐不能完全遮风,总有寒凉从缝隙钻入,吹到她身上更是一冷。
冷得没了睡意她干脆穿好衣裳走出帐去。
营中值夜的士兵见了她不由一愣,后关切道:“许大人怎么起了?”
她扯出一抹淡笑,“睡不着便出来走走,不必管我。”
许宴知孤身慢步往溪边走,立在溪边良久,一声不吭望着远山。
这几日京中的信往来甚多,谢辞他们一封接一封加急寄来询问她情况,她将吐血昏睡五日的事抹去,只回两字,“尚可。”
若回“一切安好”他们反倒不信,没准会逼得他们从京城赶到这儿来势要亲眼见证。
沈玉林远在外疆都得知了消息,给她辗转寄了几封信,问她情况可好。
姜茂成寄信来说他去了京城,替她守着许府,她没敢多写,只简单报了平安。
靳玄礼派来的人三催四请想让许宴知回京,一次两次她还好言好语相拒,次数多了她干脆找了借口不见。
军事重地,京中来的公公娇贵待不了多久便不踏足军营,倒叫许宴知能清静几日。
她仰首望着寒月,总忍不住回忆翻涌,情绪一沉眼眶便红了,可就是没有泪意。
她强行打断脑中回忆,将思绪逼到正事上。
张戬眼下仍留在滁州打探柯雍的消息,虽没发现柯雍的踪迹但却有了别的消息。
余崇,那个当初怂恿滁州新兵来袭击营帐的人,在背叛了张刺史之后似乎又背叛了李郜。
张戬在李郜处并非一帆风顺,在给许宴知传信时差点被人发现,是余崇出面替他遮掩。
余崇没解释原因,只问他是谁的人。
张戬没说,余崇便一副了然模样不再追问。
之后余崇得了李郜信任,在军中也有职位,但几次部署下来看似是应对之举,实则是白白消耗人马。
如此说来,余崇怂恿滁州新兵来送死也是在消耗人马。
她长眸微动,心中起疑。
这余崇似乎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或当初张刺史自尽而降之事也另有隐情。
张戬信上还说,余崇如今跟着李郜在逃。
那等宋盛将他们擒回来也就可真相大白了。
落雪在长睫上凝成水露,鼻尖也沾了湿润,站的久了双腿有些麻,她轻舒一口气,水雾从口中吐出又慢慢消散。
寒月不可窥,她收回视线慢慢迈出一步,手从大氅中伸出抹掉了鼻尖的寒露,她没往营中去,而是靠近溪边蹲下。
手指探入溪水,彻骨寒凉激得她指尖微弯但并未收回,刺骨的寒攀上她的手,将原本的温热渐渐掠夺。
方才的梦实在逼真,叫她醒来还一阵恍神。
梦中的人浑身是血,只一双眼柔柔看着她,轻轻唤她一声“渡危”。
眼前一转是在宫中,遍地都是尸体,血流成河几乎要将天都染红,她浑身是血的站着,周围躺在血泊中的人有很多。
有谢辞、李忠明、沈氏兄妹还有黎仲舒……
眼下借着月色,她能在溪水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寒意化作邪祟一寸寸攀上她心尖,将理智慢慢包裹后势要取代,她鬼使神差的想,人死了会去什么地方?
若是将人心冻住,是不是就不会痛了?
她唇角溢出一抹嘲弄,死在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长眠于雪山之下,伴着常年不绝的溪水。
耳边似乎响起了谢辞的声音,他让自己别冲动,让自己别陷入情绪。
当初血染伞面的场景不受控的缠绕心头,锋利残片割破皮肉的瞬间是鲜血四溢,浓重的血腥充斥在鼻尖,一滴一滴落在伞面上,污了伞面图案,红的触目惊心。
许宴知微微歪头,若血能将溪水染红莫不是一番好光景?
她双眸微垂,长睫低低垂落遮掩眸中隐隐翻涌的兴味,近乎诡异的兴奋附在唇角,另一只手已经隐入大氅去摸腰间的短刃。
探入溪水的手已经麻木,察觉不到任何冰凉。
指尖触及刀柄冰凉时她呼吸一凝,心中似是有困兽要撞破阻碍逃出,只要逃出就会带着汹涌异常的波涛将她溺死。
“许大人。”
身后忽闻声响,她意识回笼一些。
去摸刀的手虚虚扶在刀柄上,却良久没有回应。
身后的人见状又走近几分,“许大人,覃副将找你。”
她口吻极轻,似是要随风而去,“什么事?”
不等那人开口,身后又传来覃仲的声音。
“渡危,你在这里做甚?”
轮椅碾过不平的地面吱吱作响,这声响倒将她神识拉回不少。
她不动声色的将探入溪水的手收回,站起身来,“睡不着,出来散散心。”
“这么冷——”
覃仲在他看清许宴知的神色时猛的一怔,没说完的话就卡在喉咙中。
许宴知神色极淡,眸中如死水幽沉,眼眶红的吓人却并无湿意,她腰背挺直将紧绷的弦拉至极限,从她身上透出来的是沉沉的死寂。
活像个将死之人。
许宴知双手皆隐于大氅之下,无人得知她方才在做什么。
玉似的人顷刻没了光泽,暗淡将她整个人笼罩。
看得覃仲不由心惊。
“什么?”她微歪歪头,眸中沉寂终于有了波澜,片刻后渐渐褪去恢复了往日清明,荒芜的山开始散出生机,她好像又活过来了。
覃仲有些紧张,咽了咽唾沫稳下声道:“这么冷的天,还是不要出来散步了。”
似是知晓覃仲在担心什么,许宴知笑了笑,“只是散心罢了。”
她又问:“覃副将找我是有何事吗?”
覃仲摸了摸鼻尖,“我也睡不着,便想着同你下盘棋。”
覃仲没将担心她会想不开出事的话说出来,随口编了个理由应付。
许宴知没拆穿,只是柔和的笑了一下。
夜色下她的目光柔淡,却像泛着银光的刀刮过心尖,乍一看不觉,等回过味来却是入骨的寒凉激得人陡然一身冷汗。
袖中的手渐渐回暖,她笑意渐浓,“不是要下棋吗?”
“走吧。”
覃仲恍然回神,僵笑一声,“是,走,回去下棋。”
回到营中覃仲仍有后怕,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若是再来迟一刻许宴知就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
他抬眼留意许宴知神色,见她平淡落目于棋子,全然没有方才令人心悸的死气沉沉。
这一留意就耽搁了手中棋子落下,许宴知眼也不抬轻声提醒,“覃副将,该你了。”
“啊?哦,哦!”,覃仲回过神来执棋落下。
许宴知指尖捻着棋子,轻柔一句:“覃副将若是担心,我不去溪边就是。”
左右心思被看穿,覃仲干脆也不遮掩了,他停了棋直勾勾盯着她,“渡危,你老实告诉我,你方才在溪边做什么?”
做什么才会流露出那样的死气沉沉?
许宴知唇角一弯,“没做什么,发呆罢了。”
覃仲显然不信,他审视着许宴知,又道:“我白日听说你将身边的人都安排到了别处去,没人在身边保护你怎么行?”
她淡淡笑了笑,“最坏的结果会是什么?无非就是我死罢了。”
“除了这条命,我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死便死吧。”
她嗓音很轻,淡如清水,听得覃仲眼皮一跳。
帐内陷入寂静,耳边只有寒风凛冽。
许宴知似是有意缓和,唇角又弯了弯,“有覃副将在,我不会出事。”
“我哪有这么容易死。”
似是一语双关,覃仲来不及深想外头就传来通报声。
“许大人,有个叫顾月笙的说是你的师兄,他要见你。”
许宴知眼皮一掀,“带他进来。”
覃仲问道:“师兄?”
“我在云清月宫时的师兄。”
说话间顾月笙从外头走进来,他一见许宴知便道:“你可还好?”
她笑,“怎会不好?”
覃仲见状便退出去,留他们二人叙旧。
“你爹的事师父也知道了,他让我赶来看看你,宋雪和何元吵着也要来,我没让……”
她静静听着,唇边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她给顾月笙倒了一杯茶,“云清学宫离这儿可不近,师父他老人家也不嫌折腾。”
顾月笙拧眉搭上她的手,“你……”
话到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她的状态比顾月笙想的好太多,好到不太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许宴知轻挣开他的手,将茶递到他跟前,“师兄准备待几日?”
“……说不准。”
“他老人家定是让你待到我回京吧?”
“……”
“辛苦你这么大老远跑来看我,可这儿毕竟不是太平地,师兄看完我还是回去吧。”
“许宴知,”顾月笙平平唤她,要说出口的话又突然换了方向,说:“你的字,是什么?”
她轻呷一口茶水,“渡危。”
“渡过难关的渡,危险的危,渡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