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佛寺的路不好走,台阶还是那么多。
许宴知一阶一阶走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谢辞和黎云熙在前头,李忠明和黎言初在后头。
许宴知一人走在中间。
“你师兄入朝以来瞧着挺忙的,你们最近聚了吗?”
许宴知摇头,“没有,刘承当初落下来的烂摊子被他接手过去,是会忙一阵的。”
李忠明在后头插了一嘴,“洪臣溪最近也没有找你吗?”
她一顿,“他怎么了?”
谢辞接话:“他想调离京城,做个外官。”
许宴知蹙眉,“好端端的,为何要走?”
谢辞耸肩,“不清楚,这几年他不是同你走得近些么?你都不知道,我们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我有几日没见他了。”
李忠明“哦”一声,转言道:“瑞阳王这几年势力渐长,眼瞧着朝堂上还算风平浪静,也不知这平静能维持多久。”
他又盯着许宴知的后脑勺,“你前几年同瑞阳王来往都不避讳,圣上没拿此事猜忌你吧?”
许宴知唇角微弯,“没有,不会。”
“对了,”谢辞站住脚,转过身立在台阶上看她,“你们都察院那个监察御史还挺有意思的,叫什么来着?陆……”
“陆戎珵,”许宴知悠悠接上他的话,又问:“他怎么了?”
谢辞一拍脑门,转过身去继续走,“说不上来,反正我对他印象还不错。”
李忠明也道:“此人瞧着柔和谦逊,待人接物温温和和的,但做起事来手腕强硬,能力不错。”
他说着皱了下眉,“他不是你们都察院的人吗?你不了解?”
许宴知淡淡:“不了解。”
许宴知没撒谎,她的确对陆戎珵不甚了解,饶是同属都察院内她与陆戎珵的来往也并不多,就像当初她与陆凊也是很久之后才有来往的。
谢辞不知想到什么,他再次立住转身,“你近日在忙什么?”
“公务。”
“……”谢辞白她一眼,“别说废话。”
许宴知闲闲抬眼,“昨儿我不是说过了吗?”
“你若是忘了那是你的事。”
谢辞“啧”一声,“渡危,你——”
话没说完,黎云熙在台阶尽头扬声喊着:“干爹!宴知!你们快点!”
谢辞要说的话卡在喉咙里,他看了一眼许宴知,终是把话咽回去,转过身两步化作一步迈上台阶去追小丫头。
李忠明:“这小丫头身子骨还不错。”
黎言初悄悄迈上台阶去牵许宴知的手,“义父,你不开心吗?”
察觉到李忠明投来的视线,许宴知弯了弯唇角,“没有。”
“走吧,去追你妹妹,别叫她一会儿笑话我们。”
黎言初点点头,“好。”
等进了寺里,谢辞下意识想说让许宴知在这儿等他们的,话到嘴边又急忙收回来,他差点忘了,这几年里许宴知并不避讳佛堂,上香拜佛都是同他们一道。
佛香袅袅,有些遮眼。
谢辞没忍住往身侧一瞟,许宴知面色不算虔诚也没有漫不经心,就只是平淡。
她玉骨白瓷的手捏着香尾,正抬起手敬香,露出腕间一串佛珠,佛珠在白皙如瓷的腕间显得格外深黑,她今日所穿浅淡,加之佛香缭绕,神色始终淡淡有些漠然,谢辞瞧着瞧着竟觉得她有些冷。
外头是初春的暖阳,里头是许宴知自带的寒凉。
寒凉中隐着疏离,是温凉的漠然。
是看似柔和的刺,扎人最疼。
到底是变了的,自许昌茗走后她就变了。
这几年里她伪装得实在是好,好到所有人都以为她走出来了,好到没人察觉她看似灵动的外表下藏着的是冷漠。
就像是无欲无求之人,随时都能去死。
谢辞越想越心惊,他皱了眉想要说些什么。
“我爹说,我心不诚,拜了也没用。”
谢辞一顿,面上涌现复杂。
李忠明也停下来,侧目看她。
许宴知说着将手中佛香插好,然后退了一步抬眸去看佛像。
不知怎的,谢辞瞧了她的简单举动眼皮莫名跳了跳,手心出了一层细汗。
“其实他说的对,拜了也没用。”
李忠明抿了抿唇,上前将佛香插好,低声说:“渡危,别在这儿说。”
许宴知似是轻笑一下,听着有些嘲讽和寒凉,谢辞许是怕她再说什么话来冒犯神佛,连忙拉着她出去。
许宴知被他拉出去,黎言初正拉着黎云熙不准她乱跑,见他们出来立马喊了一声,“义父。”
黎云熙闻言当即老实站好。
谢辞脸色有些难看,但在孩子们面前掩饰的很好,他朝黎云熙笑了笑,“干爹带你去捉鱼好不好。”
小丫头眼睛一亮,“好!”
黎言初眼巴巴望着许宴知,“义父去吗?”
许宴知垂眼笑了笑,“去。”
他闻言扬起笑脸去牵许宴知的手。
李忠明瞥了许宴知一眼,见她神色无常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许宴知一向遮掩得很好,往日来万佛寺也只是一言不发的上香拜佛,偶尔也去祈福,但今日不知怎么了,就这样直白的展露嘲讽甚至是刻薄。
“不走么?”
李忠明猛的回神,抬眼是许宴知和黎言初一大一小正看着他。
她又重复一句,“不走么?”
他点头跟上来,“走。”
许宴知将他方才的愣神收入眼底,意味不明的瞧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到了水池,谢辞脱了鞋在水里,小丫头就好奇的蹲在边上看他,黎言初没看捉鱼,自己寻了柳条往水里搅。
许宴知在一旁含笑看着,李忠明没忍住还是问出了口,“你方才……想到什么了?”
许宴知侧目对上他眼底的探究,极轻的笑一下,语调轻快:“想我爹啊。”
李忠明:“……”
她又不知想到了什么,低低发笑,“你知道尽疏离京前我曾让他帮我算命吗?”
李忠明一愣,“不知道。”
她接着道:“他死活不肯算,于是我便直接问他,我命中是不是克双亲?”
李忠明喉头一滞,涌上苦涩,“渡危……”
她依旧在笑,“尽疏用一种极古怪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同我说我命中不克任何人。”
“我说他果然是骗子,要么就是道行不深。”
“不然我双亲都没了,他还说我命里不克人。”
“渡危,许宴知!”
李忠明肃正看她,“你莫要胡说八道。”
她轻抬眉,抖着肩膀在笑,“骗你的,我没问过他。”
“他离京的时候都没让我去送,我连他何时走的都不知道。”
李忠明抿着唇,眉头皱着,眼底隐隐浮现淡薄怒意,他紧紧盯着许宴知,她仍在发笑,满是玩味。
半晌后李忠明泄气一般叹了叹,“你如今说话总是真假参半,我快看不透你了。”
许宴知敛了笑意,垂下眼,“近日沿海不太平,圣上有意整治。”
她看了一眼谢辞,口吻有些凉,“谢辞已经请旨前往了,”她挑了眉,隐有嘲弄,“他还想瞒着我,我们这一群人中他只瞒着我。”
李忠明开口解释:“他是怕你——”
“怕什么?怕我拦他么?”
许宴知勾了唇,“他想要送死便去吧,我为何要拦着?人生不过数十载,我早晚也是要下去找他的。”
“我不拦着。”
李忠明低吼出声,“许宴知!”
谢辞动作一顿,朝他们看过来。
李忠明迅速调整好面色,压着声说:“你知道他此举为何,你也不必故意用刻薄掩饰担心。”
她抬眼,“我可以帮他。”
“他想要立功接任大理寺卿一职,我可以帮他。”
“可他非要选这条刀口上的路。”
李忠明:“我们一直在刀口上。”
他缓下口气,“渡危,你我不是一直在刀口上吗?我们没有哪条路好走。”
“三司改的律法尚未实行就又被扼在篮中,我们这条路不好走。”
“你我如今要同瑞阳王暗斗,这条路也不好走。”
“你渡危,一心希望能让女子进学堂为官的路更是难走。”
“没有谁的路是好走的,谢辞也一样。”
他又叹一声,“已经有世家想定郡主的亲事了,谢辞拖不得了。”
许宴知蹙眉,“他们二人不是求了旨意吗?”
“只要没成亲,总是会有变数的,世家在找谢辞的麻烦,他顶着压力谁也没说,连我也没告诉。”
“所以他必须要当上大理寺卿。”
“为此不惜以身犯险。”
许宴知冷笑,“他若同我说,我可以帮他。”
“可他什么都不告诉我。”
“我爹也什么都不告诉我。”
“李忠明,”她一掀眼皮,“我就活该被瞒着吗?”
“且不说他,你就没有事瞒着我么?”
“还要让我把话说到什么地步,你才肯告诉我你前些时日被刺客伤了手?”
李忠明瞳孔一缩,“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
许宴知冷笑,她直直对上李忠明的双眼,质问他:“你们瞒着我多少事情真当我不知道吗?”
“两个孩子为何会送到我府上来?他黎仲舒府中不安生吧?他府上的刺客和伤你的是同一批。”
“就连我师兄,他近日在忙什么?忙着应付明枪暗箭。”
“还有洪臣溪,他当真是想要调为外官吗?”
“还是要去查地州的祸事?”
“这一桩桩一件件我不说你们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我不拦你们,可你们总要瞒着我。”许宴知垂下眼,倚在身后的柱子上,“你们到底在怕什么?”
李忠明哑然,愣愣站着没动。
“义父。”
黎言初跑过来,手里捏着一支野花,他仰着脸去看她,“义父喜欢吗?”
许宴知视线离开李忠明,她蹲下身摸摸黎言初的脑袋,轻柔的笑了笑,“喜欢。”
“那送给义父。”
她接了花,“谢谢小言初。”
“那边还有好多,义父陪我去好不好?”
“好。”
许宴知站起身来,淡淡瞥一眼李忠明,轻声一句,“刻薄吗?”
“相比你们的隐瞒,我觉得还不够刻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