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个小兔崽子,一会儿没看着你就爬上树了?还不赶紧给我下来!”
小娃娃哼哼唧唧,抱着树干不肯动,谎称自己下不来了。
男人眉眼怒意淡了淡,口吻一缓,“你跳下来,爹接着你。”
“哦,”小娃娃不情不愿动了动,“爹,我其实可以自己下来的。”
男人蹙眉,“赶紧下来。”
“嗷。”
小娃娃小心翼翼往下爬,爬着爬着身子一空被男人抱起来,原以为会挨一顿骂,谁知只是被男人按在怀里,落入耳中的是男人的叹息。
小娃娃半知半解,愣愣去看他,“爹不骂我吗?”
男人低头与小娃娃额头相贴,动作亲昵嘴里却是不饶人:“回头再收拾你。”
男人口中的“回头再收拾你”并没有兑现,是过了很久之后,小娃娃长大了几岁同人打架被男人用戒尺打了手心。
小娃娃一直是男装打扮,因为女装打架不方便。
她疼得满头大汗,但拒不认错。
她不明白,分明教训了几个欺负人的世家子,为什么要挨打?
她心中不服,疼也不吭声。
男人看着她深深叹息。
再后来……再后来她有好几年没见过她爹,终于回京后同她爹相处的光阴不过短短两年,她就没爹了。
最后一次同她爹见面,她还发了脾气。
一句软话都没有。
却再也没机会说了。
心口绞痛将她逼醒,她睁眼后有些茫然。
不在府中,在都察院。
桌上是已经处理完的公文,笔搁在一边,茶早就凉了。
窗外乌云密布,是倾盆大雨。
许久没下过这么大的雨了。
许宴知捏捏眉心,阴郁不散,果然还是不喜雨。
倾轧下来的雨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朝她压下来,将她牢牢困住,脚下是泥沼,陷入其中动弹不得,轻而易举就能拖着她往下坠。
许宴知深深吐出一口气,不由回想方才小憩做的梦。
梦里许昌茗叹了两次,幼时年纪小她不明白为何叹息,如今终于有所领会。
相较于对她顽皮的怒气,许昌茗更多的是担心。
担忧大过生气,难免会叹息。
当她爬上树时,许昌茗在担忧她会掉下来;当她同人打架时,许昌茗在担忧她会被世家为难。
许昌茗总是在为她担忧,她若是能听话一些也就不会总让他担忧。
许宴知低低讽笑一声,人总是这样的,迟来的后悔。
天色不好让屋内很暗,烛台不旺被窗外的风刮得跳动,许宴知眼睁睁看着一盏烛台被风吹灭,她坐着始终不动弹。
她陷入茫然,有几分不知今夕是何年的错觉,前几日她似乎还去游了山,同李忠明他们说笑,沈玉寒还给她送了个助眠的香薰。
昨日……昨日李忠明查得道观里的那间屋子的主人是景王身边的随从,刘奚。
刘奚常在此同人相见,按照李忠明的推断,韩伟中丢玉佩当日,刘奚正与人在观中约见。
刘奚大抵是捡到了韩伟中的玉佩,以为被他撞破自己同人约见所以故意吓他,警告他不要乱说话。
刘奚没杀他,或也是因为不确定他是否真的撞见自己同人相见,贸然杀不得。
那沈长安呢?
杀沈长安的刺客又是谁的手笔?
许宴知突然想到,沈长安说过他去韩府找过韩伟中,见过韩伟中后就来见了她。
在刘奚看来,这很像是沈长安从韩伟中口中得知了什么,所以急着要告知于她,那这批刺客就说得通了。
是刘奚急着灭口。
既是灭口,那便说明刘奚同人谈的事非同小可。
刘奚背后是景王,那景王又处于什么位置?
“轰隆”一道雷声,将她思绪打断。
这几年过得有些浑噩,常有如今这般不知今夕何年的错觉,除了对正事有印象,旁的事都不大能放在心上。
游山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记不清了。
恍如隔世。
但又能记得这几日同哪个官员见了面,说了什么。
许宴知叹一声,其实浑噩也影响不了什么,只是偶尔需要应付自己无意间暴露出忘记做过的事或说过的话时李忠明他们担忧的眼神。
雨太大了,像无形的威压逼得人无法喘息,被风卷进来,湿了一地。
许宴知晃晃神,从回忆和正事交杂中抽离出来,她要去关窗。
把窗关起来,雨就进不来了。
她刚站起身,“咚”一声突然响起来,房门被从外踹开,是李忠明。
“……”
“……”
李忠明摸摸鼻尖,有些讪讪:“你醒着啊。”
许宴知莫名反问:“不然呢?”
她瞥一眼房门,幽幽道:“不醒也要被你吓醒。”
李忠明“嘿嘿”笑两声,不大自在的朝屋内四处看,就是不肯对上许宴知视线,“你这屋里怎么这么暗?灯也不点。”
许宴知没去关窗,重新坐下来,淡淡道:“点了,风吹熄了。”
“你……方才做什么呢?”
许宴知盯着他,“睡了一阵。”
“没干别的?”
许宴知挑眉,“能干什么?”
李忠明抿抿唇,似是有什么要说又不知该怎么说,面色纠结得紧,他短暂对上许宴知的目光又很快错开,“下雨了,渡危。”
“我知道。”
“……”
许宴知靠着椅背一瞬不瞬凝着他,眸色暗沉,手里转着扳指,大抵是因光线昏暗,覆在她面上的阴影就多了不少,显得几分阴郁。
“所以,你来是?”
李忠明干笑两声,“路过,正好来看看你。”
“是吗?”
她蓦地笑了,“我还以为你是怕我会做什么不好的事特意来看看我的呢。”
李忠明身子一僵,喉头紧涩,“渡危……”
“我什么都没干,只是睡了一觉,”许宴知口吻平淡,发暗的眼眸一垂,懒散打了个哈欠,“来都来了,坐着歇会儿吧。”
不知怎的,她又有些困。
也不顾李忠明还在她就撑着脑袋昏昏欲睡。
“渡危,你……在睡觉?”
又来一个,是黎仲舒。
许宴知眼皮一掀,“来做甚?”
“下雨了来看看你,哦不对,我是路过到你这儿避雨的。”
许宴知:“……”
她也不计较了,“那你和李忠明聊着,我还想再睡会儿。”
“啊?哦,哦哦。”
“宴知哥哥,你在干什么呢?”
许宴知:“……”
黎仲舒对着正进来的沈玉寒,将手指抵在唇上,“嘘,她要睡觉。”
沈玉寒撇头看了一眼,点点头,“哦哦。”
沈玉寒刚坐下,紧接着洪臣溪也来了。
四人正好坐满一张四方桌。
谁也没吭声,默契的坐在一处守着许宴知睡觉。
许宴知又做梦了。
她梦到了那日游山,在山顶上李忠明搭在她肩上,说:“要好好的。”
她侧头看一眼,没说话。
李忠明嘻嘻哈哈的,指着黎仲舒说:“他家那小妮子可淘了,没少气他。”
洪臣溪递来一杯酒,“喝吗?”
许宴知淡淡摇头,“不喝了。”
李忠明把酒接过来,作怪喂到她嘴边,“许大爷,奴家伺候你喝。”
许宴知被逗笑,“作什么妖呢?”她接了酒,握在手里,“谢辞话真多,每次写信给我都是长篇大论。”
李忠明一耸肩,“他就这性子。”
沈玉寒在后头冒出一句,“你们在说谁呢?”
许宴知笑道:“说你的情郎话多呢。”
沈玉寒笑着,“他话确实多,也就只有我不嫌他烦了。”
黎仲舒哈哈大笑,“有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谢辞在你眼里什么都是好的。”
沈玉寒不置可否,笑眯眯的。
梦到最后每人都跟她说了一句,“要好好的。”
梦很短,她也就睡了一时半刻。
醒来有人在等她。
窗户也被关上了。
“不无聊么?”许宴知坐直了身子,转了转手腕,“你们几个倒是默契。”
洪臣溪含笑:“也还好,没那么无聊。”
沈玉寒笑着凑到门口去看,“这雨怎么就下个不停呢?害我逛不了街只能到你这儿来避雨。”
手边的茶被换过,是热的。
许宴知端起来轻呷一口,“是,天公不作美。”
黎仲舒暗暗松了口气,他起身点烛,“我们几个来都来了,一会儿一起去用晚膳吧?”
许宴知没说什么,李忠明问她:“你忙么?”
“还好。”
“那现在就出去。”
许宴知一顿,“为什么?还在下雨。”
李忠明一撇嘴,“你这屋里阴沉沉的,待着没意思,干脆出去。”
洪臣溪道:“听雨阁,我订好了雅间。”
许宴知轻笑,“成,听你们的。”
她站起来将窗户打开,任雨被风卷进来,李忠明问了一声,“开窗做什么?”
她笑了一下,没说话。
只有窗户开着,雨才能进来。
几人正要动身,付白来报陆戎珵求见。
李忠明几人自觉走出去,站到廊下去等。
“大人,李复遇到刺客了。”
“人怎么样?”
“没什么事,但伤了脸。”
许宴知瞧他一眼,“你是想下次赴宴顶替李复去?”
陆戎珵点点头。
“李复被刺杀,说明他已经被怀疑了,你去岂不危险?”
陆戎珵摇头,“刺杀李复的人没有下杀手,只是来警告他的,李复的伤是被吓到后自己摔的,这几日他确实同我走的有些近。”
“我让他无事不要来见我了,我也同他保持距离。”
“左右他脸伤了,届时我也好名正言顺戴着面具替他去赴宴。”
许宴知指尖点了点,“此事风险如何,你可考虑过?”
陆戎珵笑了笑,“大人,下官知道的。”
他笑意柔和,但眼底坚定。
许宴知深深看他一眼,没阻止。
“跟我出来。”
她迈步出去,朝李忠明他们走,陆戎珵跟着她过去。
陆戎珵一一同他们打了招呼。
李忠明知晓许宴知的意思,拍了拍陆戎珵的肩,“我记得你,能力不错。”
“日后有什么事来大理寺找我便是。”
陆戎珵心头一热,偷偷看一眼许宴知,朝李忠明拱手一礼,“下官多谢大人。”
许宴知没什么神色,淡淡一句:“回去当值吧。”
“下官告退。”
一行人往外走,李钟明搭着她的肩,“可以啊,你这是有意栽培他?”
黎仲舒:“确定是他了吗?”
洪臣溪提醒一句:“还是再观望观望吧。”
许宴知耸肩:“说不上栽培,”她又想到什么,“要栽培也不是我栽培。”
脑海中浮现陆戎珵柔和却坚毅的笑脸,她嗓音淡淡:“不过是护一回胆大包天的愣头青罢了。”
李忠明嘟囔一句,“这不跟你以前挺像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