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阴雨,京中笼罩淡淡沉郁。
马车在都察院外停下,小吏迎上来放出脚踏,车帘一掀露出一张清俊冷白的脸,眼眸微垂略有病气青乌,官袍加身是似有若无的威严和清冷。
清瘦的身形端得雅正,抬手须臾能窥见腕间一串佛珠,衬得人姿态微冷。
小吏将伞递过去,“大人,您来了。”
许宴知轻应一声,迈过门槛往里走。
一直走到院中,隐隐约约散着药味。
伞在屋外收合,她削瘦身影融进屋中。
“大人,该喝药了。”
张戬将药碗端到她跟前的桌上,留意她面色,轻声问道:“大人昨夜又没歇息好吗?”
怎么能歇息的好呢?
一合眼便是过往旧忆,像弥天之网将她牢牢困住,一点一点将她拖进泥沼,欲溺死在汹涌回忆中。
面对无边黑夜总是难熬的,心像是被人用刀生生剜了一块,空落落又痛得难以喘息,如何能安枕?
许宴知没应声,面无表情瞧着那碗正散着热气的汤药,“苏州有消息了吗?”
张戬抿抿唇,低声说:“谢大人和郡主已经下完葬了,小侯爷得知郡主死讯什么也没说,帮忙下完葬就回了外疆。”
“嗯,”许宴知静静听完,将汤药端起一饮而尽,苦涩在口腔中漫开,她并不理会苦意,提笔处理公务,“你出去吧。”
张戬轻声叹息,“大人,用些蜜饯吧。”
“不必,撤下去吧。”
张戬拗不过,端着蜜饯退出去。
屋外的雨还在下,天色阴沉沉的。
屋中不算亮,仅是桌案周围燃着灯,她面色极淡,烛火映在她面上一侧覆下一层阴影,长睫垂落遮住眼底郁气,片刻后微微蹙眉,凝着自己握笔发颤的手。
她握上提笔的手腕,却抑制不住发抖。
她闭了闭眼,将笔搁下。
“渡危,你怎么了?”
许宴知猛的抬头,正前方是谢辞正嬉皮笑脸的朝她走过来,他抱着手坐在桌上,侧头看她,“你这是怎么了?”
她怔怔望着谢辞的脸,迟迟发不出声音。
“我死那是我的命,别强加在你自己身上,我不怨你。”
许宴知闻言心一瞬冰凉,半晌苦笑开口:“谢辞,你死了。”
“是啊,我死了,”谢辞歪歪头盯着她,“可是你为什么还能看见我呢?”
“这得问问你自己的心。”
“你为什么能看见一个死人?”
谢辞收敛了笑意,面色凝重的说:“渡危,你在把我的死归咎于你自己身上,是不是?”
许宴知近乎痛苦的掩面,“不是。”
“撒谎,不然你又怎么会看得见我?”
“渡危,你骗不了我。”
她掩面低笑,笑着笑着有泪滑落,湿了桌上的纸,“是,是,你说的都是对的。”
耳边落入一声缥缈轻叹,“渡危,你知道的,这不是你的错。”
“能看见我不是什么好事。”
许宴知一顿,抬头去看他。
屋中很安静,没有第二个人的身影。
坐在桌上的谢辞没了踪影,屋中只有她一个人。
她独自晃神良久,再一次逼自己接受谢辞死了的事实,就连方才看见的谢辞也仅是幻觉罢了。
阿桃说的对,她的确病得不轻。
手边的茶盏被她拂到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在屋中响起,她失神的靠着椅背,抬手揉捏眉心。
张戬听见动静连忙进屋查看,瞧见她整个人几乎隐在昏暗中,像是身心俱疲的无力,周身是无边的哀凉。
他眼眶一红,压下哽意去捡地上碎瓷片,他一边捡,眼泪一边滴在地上,他不敢出声,捧着瓷片默默又退出去。
许宴知抹了溢出的泪,重新提笔。
她不知坐了多久,直到有人唤她。
“渡危,你身子怎么样了?”
许宴知缓慢抬眼去看,迎上顾月笙满目担忧,她将笔放下,手腕后知后觉袭来剧烈酸痛,她面色平淡,“无碍。”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淡笑来,“师兄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他一边说一边朝她走过去,探上她额头,“我来的时候听张戬说你处理公务一直没休息过,下值都好一会儿了。”
“还好,不怎么热了。”
许宴知停顿一下,“我发热了吗?”
顾月笙拧眉,“你已经连着发了两天的热,你忘了吗?”
几乎是她说出口的瞬间顾月笙心中便涌上不安,眼前的许宴知似乎又不大记事了,浑噩模样像极了许昌茗走后她的状态。
犹如毫无生气的人偶,不喜不怒,只余一副空壳。
许宴知反应过来,“没有,是方才满脑子都是公务,没回神。”
顾月笙岂会被她糊弄,正色道:“现在回神了?你还记得这几日都发生什么事了吗?”
许宴知正欲开口,紧接着却是一阵咳嗽。
顾月笙一下紧张起来,拍着她的背,“怎么了?喉咙发痒吗?是不是喉咙发炎了?”
许宴知见他面色紧张,缓了口气说:“没事,就是突然有些痒,”她站起来往外头看了一眼,“雨都停了。”
她笑一下,“都有些饿了。”
顾月笙立马接话,“那走,去吃点东西。”
“嗯。”
等出了都察院顾月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许宴知给糊弄过去了,可眼下又没了问出口的机会,只好作罢。
他二人到溪清园要了雅间,正上楼时迎面遇上景王。
“许大人瞧着面色不大好啊。”
许宴知淡笑,“臣近日身子不适,劳王爷挂念。”
靳玄武一把折扇在手中轻敲,“也是,好友接二连三发生这样的事,谁能受得住?”
顾月笙面色变了变,许宴知依旧有礼浅笑,“王爷所言甚是,臣尚为好友离世陷入沉痛,还是王爷轻松,一身潇洒不为亲友沉痛。”
靳玄武一挑眉,“你这是说本王薄情寡义么?”
“王爷言重,臣岂会是这个意思?”
顾月笙按捺下不满,“王爷这是要走了吗?外头又下了雨,王爷可别被雨淋湿了。”
许宴知侧开身让出路来,“王爷,请。”
靳玄武笑而不语,深深看一眼许宴知走下楼梯,背对着悠悠一句:“本王是不是薄情寡义许大人很快就会知道了。”
“臣拭目以待。”
许宴知收回零星笑意继续往上走,顾月笙冷哼一声,“他这是什么意思?伤口上撒盐故意刺激你?”
许宴知没什么反应,“万州的佐禅堂与景王关系匪浅,我怀疑要么佐禅堂就是他一手创办,要么创办之人同他本就是一路。”
“若据我所想,那谢辞的死与他脱不了干系。”
顾月笙愣了一下,“这些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许宴知下意识道:“我让付白去万州查了佐禅堂,我和你说过的。”
话音一落她就后悔了。
这些她没和顾月笙说过。
她和谢辞说过。
顾月笙一抿唇,并未戳穿,而是故做轻松的一拍脑门,“是我忘了,你提过的。”
许宴知明白他的好意,垂眸轻叹一声。
随后二人陷入沉默,直到上菜才轻松些许。
二人吃完没做停留,顾月笙让她陪着在街上逛一逛,她没说什么,点头应下。
“师父他老人家想你了,没好意思说,辗转写信来同我说的。”
许宴知眨眨眼,“然后你又将我的话转述给他老人家。”
顾月笙一耸肩,“谁让你们俩不直接写信来往的,他老人家也是,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扭扭捏捏的,直说他挂念你能怎么着?”
许宴知理直气壮:“我就是跟他学的。”
“你还有理了?”
“嗯。”
正说着,顾月笙瞧见一家炸食铺子,他指了指,“你想吃吗?我去买。”
许宴知看了一眼,轻点点头。
“那成,那边人多太挤了,你就在这儿等我,我马上回来。”
“好。”
许宴知立在原地不动,耳边是来往商贩的叫卖声,隐隐约约是谢辞说不远处有条河,夜里有河灯。
谢辞说河灯很好看。
她突然也想去看看。
脚下不受控制的往河边走,可河上没有灯,她心中失落,直愣愣盯着河面。
谢辞还在耳边喋喋不休,她无奈一笑,“别说了谢辞,没有河灯。”
“……”
顾月笙望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渡危,你在和谁说话?”
许宴知侧头看他,平平道:“没谁。”
她接过顾月笙手里的炸丸子,“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我买好正瞧见你往河边走就赶紧追过来了。”
许宴知盯着河面,“嗯,想来看看河灯的。”
顾月笙不明所以,“这个时候没有河灯。”
“我知道,我只是……想来看看。”
想来看看谢辞嘴里常念叨的地方。
“师兄,走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