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查之期,都察院内部并非全然干净。
由吴东泽、陆戎珵主办审查,在内部清除了一批蛀虫,大刀阔斧处置了一批内部官员引朝堂哗然。
接连几日陆戎珵在朝会弹劾因自查牵扯出的外部官员。
朝会日日有弹劾,次次人不同。
陆戎珵看似温和谦逊实则不卑不亢,一人在朝堂敢与诸官言辞力争,柔和笑意话作刀,扎得人生疼。
全程无人帮腔,陆戎珵依旧游刃有余。
看得李忠明咂咂嘴,拐拐许宴知,低声说:“这口才真厉害,佩服。”
许宴知唇角微勾,没言语。
李忠明继续道:“说实话,看他这副在朝堂上天不怕地不怕弹劾人的模样,真有几分你的影子。”
“你过去真就是这样的,谁都敢参,不要命似的。”
许宴知瞥一眼正同人应对的陆戎珵,淡淡回一句:“那时候我若不参,还有谁敢参?”
“没人开先例,就永远不会有人这样做,那时候我身后无人。”
“如今不同了,”她轻道:“陆戎珵身后有我,有整个都察院。”
“只要有错,他尽管参,我给他兜着。”
“他身上有我的影子也是应该的。”
李忠明嘿嘿笑两声,“真不谦虚啊渡危。”
她也笑:“偶尔骄傲一下也不是不行。”
“这小陆瞧着是个软性子,这话说出来硬得不行,得亏不是我同他争论。”
许宴知轻哼,“你同他争论?”
“真有那么一天必然是你有错,届时参你的就不是他是我了。”
李忠明“嘁”一声,“我才不会给你参我的机会。”
“你最好是。”
黎仲舒凑过来,“说什么呢你们?都不听别人说话。”
李忠明低低一笑,“那叫说话?那叫弹劾得有理有据,被弹劾的哑口无言。”
“光听着怪无聊的。”
许宴知没好气,“那你别光听,你去帮帮。”
黎仲舒差点没忍住笑,“他帮?他别去帮倒忙就谢天谢地了。”
李忠明一撇嘴,“虽然事实如此,我也听不得你这么说我,心里不舒坦。”
许宴知:“那你别听。”
几人正低低说笑,突然听得陆戎珵那边有人大声说了一句,“你陆戎珵又是什么好东西?”
“之前那落罪的长风侯陆峰是你什么人不需要我来提醒诸位大人吧?”
吴东泽当即开口:“朱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那人冷哼,“还能是什么意思?那逼良为娼的陆雁,小陆大人还得唤他一声堂兄吧?”
“陆家触犯了律法,你还能安然无恙在都察院当差,小陆大人口口声声公正严明,实则也找了靠山吧?”
“说的对,”许宴知面色一沉,抬步走出来对上那人,“他的确有靠山。”
“如何?”
那人见了许宴知便哑了声,气势一下弱下去,“不,不如何,只,只是小陆大人还能不受牵连继续当差,许大人……总得给个说法吧……”
“说法?”
她轻嗤,“我一早便上报过圣上,陆戎珵一直以来并未与长风侯有过交集,且他以身犯险查清陆氏父子一案有功,圣上特许他脱离陆氏宗族。”
“既如此,”她一扬声,“为何不能继续当差?”
“按朱大人的意思,就因为他姓陆就该死吗?”
陆凊默默开口,“那我岂不也得被论罪?”
许宴知直视那人,“陆戎珵是都察院的人,真要说有靠山,都察院和圣上才是他的靠山。”
“他身为监察御史理应监察百官,他如今所做皆是职责所在,朱大人如此对一个忠心良臣,实在叫人心寒。”
李忠明一耸肩,开始在人群中起哄,“就是,小陆大人的人品能力我们都看在眼里,肯定不会和陆家父子有牵扯。”
黎仲舒见状也道:“是啊,小陆大人如此忠良,这么说实在委屈了他。”
有人开了头,不愁没人跟。
朝堂风向一下转变。
靳玄礼指尖一点扶手,李公公立马扬声道:“肃静!”
靳玄礼幽幽道:“行了,陈年旧账还要在朕面前翻?今日该说什么就说什么,莫要胡乱闲扯。”
那人一个哆嗦跪下来,“臣有罪。”
他撑着脑袋闲闲一睨,“你的确有罪,陆戎珵弹劾你的事,你还有何要辩解的?”
“臣……臣……”他身子一下低下来,“臣认罪。”
他一抬手,“赐庭仗。”
许宴知眼皮一掀,看向高位。
那人面如死灰被拖出去,殿内一时鸦雀无声。
有人开口想要求情却被李公公一声“退朝”打断。
殿中气氛凝结,直到靳玄礼离开仍未缓和。
众人顿了半晌才慢慢回过神来走出去。
陆戎珵走到许宴知身侧欲言又止,她面色也不大好,“先出宫。”
“可——”
她打断:“先出宫。”
正走出殿门,李公公便候在旁侧笑眯眯道:“许大人,圣上召见。”
许宴知拍拍陆戎珵肩膀,“你先出宫。”
李忠明凑到她耳边低声一句,“别吵架,别发火。”
许宴知淡淡应一声,“知道。”
一路走到御书房,她始终一言不发。
御书房内放置好棋盘,许宴知看一眼,坐到棋盘对面。
“你也想说他罪不至死。”
许宴知没接话,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靳玄礼又道:“来不及了,朕没下令停,这个时候他已经死了。”
她依旧没出声,默默下棋。
他继续道:“若按陆戎珵的弹劾,他最重也是被贬官再挨一顿板子,的确罪不至死。”
“可他必须死。”
许宴知:“……”
“你在繁园同人动手了。”
她顿一下,片刻后道:“所以他的死与我有关。”
靳玄礼没回答,却已然是回答。
书房陷入一阵沉默,半晌他又道:“你教训那人叫韩垣,他们韩家世代为官,到了这一辈虽不在京中为官,也不居京城,但势力仍在京中盘踞。”
“所以朱大人便是韩家势力之一,”她又道:“他上奏折弹劾我了吗?”
“不止,韩家联合诸多氏族想要彻底拉你下马。”
许宴知嗤笑一声,“没这么简单吧?”
他一挑眉:“怎么说?”
“再怎么势力盘踞,氏族也不敢在明面上折圣上臂膀,别的氏族也不是傻子,会这么轻易就同意和韩家联合?”
“要让人同意合作,得有筹码。”
许宴知落下棋子,挑眼反问:“圣上觉得,能让氏族在意的筹码会是什么?”
靳玄礼面色一沉,“氏族贪得无厌,怕只有权势才能叫他们有所动作。”
“朕在位时明确打压过氏族权力。”
“那便是有人许他们朕给不了的东西。”
他冷冷一句:“真是狼子野心。”
许宴知落下棋子,淡淡提醒一句:“能许权力的眼下有两位,一个瑞阳王,一个景王。”
“圣上觉得会是哪一位王爷呢?”
靳玄礼揉捏眉心,“朕也说不准。”
他又想到什么,蓦地笑了,“你来之前在心里骂朕呢吧?”
许宴知一抬眉,“怎么会?”
“怎么不会?定是在心里骂朕残暴不仁吧?”
她摇头,“没有,我只是在想你必须要当着百官的面赐死,那只能说明事情棘手。”
“我是这样想,别人不一定。”
“圣上一向主仁,突然来这么一遭,御史们的笔恐怕不会客气。”
“哦。”
靳玄礼反应平淡,“朕有时候觉得太仁慈了也不好,惯的有些人分不清主次,还以为是朕窝囊呢。”
许宴知点点棋盘示意他落子,说:“恩威并施,帝王之道。”
他笑了,“所以偶尔心狠一些也是好的,提醒他们朕才是定夺生死之人。”
“今日这一出有人惶恐,有人自责。”
“自责?你是说陆戎珵?”
她轻叹一声,没接话。
……
午后时分许宴知才从宫中出来。
她去了都察院,一进院门就瞧见吴东泽在等着。
“吴大人这是有事找我?”
吴东泽说:“我来是想找你开解开解小陆,你也知道,他有能力但缺乏为官的经验,很多事容易钻牛角尖。”
许宴知笑叹:“你与他关系不是缓和了吗?何须让我去开解?”
“我和他是缓和了不少,但我也不知道为何,他总有意无意会疏远我,”他挠挠额头,“所以还是你去吧,你的话他肯定会听的。”
她应下来,“小陆呢?”
“都察院旧址,你以前办公的院子。”
许宴知抿抿唇,“知道了,我去一趟吧。”
吴东泽说得不错,陆戎珵果然去了都察院旧址,独自一人坐在往日许宴知办公的案前。
她走进去,缓声道:“这里过不了多久就要拆了。”
“那个时候你又能躲到哪里去?”
陆戎珵连忙站起身来,“大人怎么来了?”
许宴知没回,直接开门见山:“朱大人死了,你觉得是你害得?”
他一愣,垂下脑袋不吭声。
“莫要摆出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来,你不该是这样。”
陆戎珵低低道:“朱大人罪不至死,最重不过是贬官。”
“是不是因为我——”
“不是,”许宴知打断他,“有些事不能让你知道,但你只需明白,朱大人并不无辜。”
同氏族同流合污,能无辜到哪里去?
“小陆,其实我劝不了你什么。”
“很多事需要你自己摸索,别人的道理未必适用于你。”
陆戎珵似懂非懂点点头。
许宴知笑一下,“你的路还很长。”
“继续往下走吧。”
“做一个你认为的好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