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弹劾的折子堆砌如山,案前坐着的人神色淡淡,随意挑出一册来看,字字句句言她德不配位,枉顾礼法,末尾一句更言她居心叵测,有揽权之嫌。
寒风入窗,将一声低讽轻笑吹散。
寒气拂面微微撩动长睫,一汪幽深静而沉,恍然间是毫无波澜,细探才发觉眼底波涛汹涌,似阴沉沉的日头中黑浪翻腾的海。
宫中的奏折,只要是弹劾她的,皆在靳玄礼授意下暗中送到她面前,此事告到哪都没用。
房门猛的从外推开,衣摆卷着寒风,凉意涌入。
“大人,到底出什么事了?”
许宴知目光由下及上,略过眼前人因动作飞扬的衣袖,并不看人神色,只是平和道:“急什么?”
陆戎珵紧蹙着眉头,一向柔和,事事了然于心的淡然不复存在,难得的紧张失态,“大人,我听说他们又弹劾你了。”
“就为此事也值得你如此慌忙么?”
许宴知淡然一勾唇角,身子后仰一靠,呈放松姿态,“习惯就好。”
陆戎珵一怔,“大人……”
他还想说什么,不自觉往前走一步,垂眼时正好扫到奏折上的一行字,再次蹙眉扬声道:“他们胡说八道!”
他不由激动起来,“他们怎可如此是非不分,颠倒黑白?”
“分明就是信口胡诌!”
许宴知微一抬眉,“你这么激动作甚?”
陆戎珵没接话,双手紧握成拳死死盯着案上的奏折。
许宴知随意挑了一本奏折扔给他,“想看就看吧。”
陆戎珵一字一句的去看,眉头始终没舒展过,眉宇间怒气尤为明显,与他平日一派和气淡然截然不同。
“没什么好生气的,”她慢悠悠转动着扳指,案脚旁的软垫上一团黑色动了动,前爪一伸舒展全身,幽蓝的瞳孔如镶嵌的宝石,尾巴撩过她的腿,紧接着一跳。
许宴知将它抱在怀中,从脑袋一路抚摸到脊骨后背,它眯着眼懒洋洋一声:“喵。”
“不必放在心上。”
陆戎珵摇头,认真道:“这次我恐怕不能听大人的了,我在意,很在意。”
许宴知没接这话,转言道:“李忠明的事可听说了?”
陆戎珵点头,“听说了,和当初黎大人情况一样。”
“李忠明的案子我亲自接。”
陆戎珵并不意外,“好,我会从旁协助大人的。”
见他如此许宴知揶揄道:“这次不怀疑我会以权谋私了?”
陆戎珵一听当即有些不大好意思,“大人就莫要拿我取笑了,我真知错了。”
许宴知轻笑,“行了,我不说你,你回吧。”
陆戎珵朝她行礼,“大人,我告退了。”
他走出去,走回自己的院子,一路总觉得有什么事被遗漏了,他坐下来正提笔时瞧着案上的公文一下反应过来。
方才想说的话又被许宴知轻描淡写岔开了。
陆戎珵无奈一叹。
他前脚刚走吴东泽后脚就来了。
“他们说你滥杀无辜,这是什么意思?”
“你杀谁了?”
许宴知依旧抱着猫,“几个闹事的地痞。”
“闹事的?”吴东泽反应一下,又道:“是常去朝乾堂闹事的那些人?”
“你真杀了?”
“杀了。”
许宴知语调平平:“我下的令,亲自看着他们死的。”
吴东泽不解:“你这是何意?”
“按律法这些人当罚不当杀,你身为都御史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你想做什么?”
她道:“弹劾的事先不管,先处理李忠明的事。”
吴东泽:“他的案子你真要亲自查?”
“恐怕不论结果如何他们都有理由说你不对。”
“要不还是我来吧。”
许宴知摇头,“不必,这样明目张胆的陷害到此就该结束了,我若不亲自接管,还不知这样的戏码又会上演几次。”
“我还是不放心。”
许宴知一哂,“这有何不放心的?”
吴东泽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何,就是心中隐隐不安,不能全然心安。”
“别那么紧张。”
吴东泽看她一脸平静也不好多说什么,又叮嘱几句便要离开。
临走时许宴知似不经意提起,“我想过了,小陆不错。”
吴东泽脚步一顿,面上不知是喜是忧,僵硬的扯扯嘴角干笑一声,“是吧,我也觉得他挺不错的,”他静了两秒,又说:“那既然你能接受,那就待他好些,他对你可是一腔赤诚。”
许宴知眉头一挑,“我岂是不负责任之人?”
“既然决定了是他,自不会辜负。”
吴东泽一默,抬步走出去。
许宴知捏着猫爪子挑眼瞧着他背影,意味不明一笑,慢悠悠自言自语:“有些人,不逼一逼还不知道要呆到什么时候。”
……
午后,游船。
许宴知未着官袍,一袭天青暗纹圆领广袖长袍,腰间不松不紧系坠玉绦带,青丝尽盘以玉冠银簪束之,怀中一只黑猫乖巧窝着,衣领的玉扣被猫爪扒弄。
陆戎珵也一派闲散,玉白衣袍蓝腰带,一方小玉点缀,怀中抱着两三个油纸包,全是零嘴小食。
“许大人,最近有关于你的风言风语有点多啊。”严正倚在船边,眯眼瞧着对面的游船。
“他们弹劾的是真是假?”薛城问道。
许宴知还未开口一旁的陆戎珵笑道:“自然是假的,大人一向公正清白,那些弹劾的奏折都是污蔑。”
许宴知看一眼陆戎珵,什么也没说。
沈长安一撇嘴,“我就说他们一天闲得慌,总找些有的没的来弹劾。”
韩伟中没吭声,默默望着许宴知。
许宴知淡笑,“那几个地痞我杀了,我认。”
“至于旁的添油加醋的罪名我不认。”
韩伟中:“所以你现在约我们相见是有什么打算?”
她道:“拥护太子接管朝乾堂。”
众人皆是一默,陆戎珵显然不知此事,他惊道:“大人!”
严正盯着她,正色道:“朝乾堂你不管了?”
沈长安:“当初创办女子学堂是你提出来的,如今你不管谁能管?”
韩伟中也是一脸正肃,“就算你不接管朝乾堂,那接管的人是不是该慎重考虑一下?太子毕竟年幼,怕是撑不起这么重的担子。”
许宴知:“朝乾堂是初建,如今也并未成熟,同太子是一样的。”
“我考虑过,朝乾堂在太子名下就会安生得多,我并非全然不管朝乾堂,暗中会扶持太子处理学堂事务。”
严正又道:“恐怕理由没这么简单。”
许宴知一笑,坦言道:“诸位恐怕都有一同长大的好友吧?待太子成长,那于他而言朝乾堂便是一同长大的‘好友’,试问有这样的情意在,将来若有事端太子会轻易割舍朝乾堂么?”
“朝乾堂需要长久,太子正年少路还长,岂不正好?”
严正:“你这是把太子都算计了。”
沈长安:“太子的路的确还很长,可你不也正值青壮,你将来的路也不短,何必这么早就做此筹谋?”
韩伟中蹙眉:“一旦他们对太子出手,太子如何能应对?稍有差池朝乾堂就会出事,后果不堪设想。此举太过冒险,我不同意。”
沈长安也道:“我也不同意,你这谋划未免太远了些,倒不如先顾及眼下。”
严正并未表态,只是深深看一眼许宴知,“你想清楚了吗?”
许宴知笑意柔和且坚定,“是。”
陆戎珵低低唤一声,“大人……”
许宴知始终面含浅笑,抱着猫平静开口:“今日约诸位见面,有理相劝能应允自是最好,不应允也改不了我的决定,只是会麻烦一些罢了。”
“我不怕麻烦。”
韩伟中神色复杂,“若我们都不应允你当如何?”
“这朝堂上有朋友就会有敌人,要想让敌人帮我成事自然是需要条件的,满足了他们的条件,他们自然会帮我达成目的,左右让太子接管朝乾堂对他们而言也不是坏事,毕竟他们也觉得太子年幼尚不足为惧。”
沈长安一急:“那倘若他们的条件是要你的命呢?”
许宴知笑道:“我可以给。”
“胡闹!”严正猛一拍船板,“你疯了不成?”
韩伟中也动了怒,“你在瞎说些什么?我看你真是疯了。”
许宴知平和道:“此事我心意已决,不会改。”
沈长安没忍住低骂一声,双手叉腰来回踱步,“许宴知啊许宴知,你怎么疯成这样?”
几人气到不行,许宴知“好心”让船先靠岸,含笑目送他们下船,“想来诸位也没兴致再游湖,那几位就先回府消消气,好好想一想再作答复。”
偌大的游船上只剩两人,陆戎珵接过许宴知怀里的猫,看着她拿过自己怀里的油纸包倚在船边悠哉悠哉的吃,“……”
许宴知瞧着心情不错,“想说什么?”
陆戎珵深深盯着她,想说的话涌上来又说不出,终究是无奈一叹,“没什么,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任凭大人调遣就是。”
“不管大人做什么决定,我都会站在大人这边。”
许宴知笑了,“难怪你的吴大哥会误会。”
“什么?”
“没什么,”她道:“和这几位大人见面的事别说出去,回去之后有人问起就说我特意带你去游湖了。”
陆戎珵点点头,“可是大人,谁会问啊?”
许宴知笑一笑,“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