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陆老爷听闻夫人身怀有孕,自是喜不自胜,什么也顾不得了,谨遵医嘱让白氏好生将养着,连一干应酬之事物也尽皆推了去,只吩咐管家按旧例从库房里取些挑不出错的古玩摆件走礼。
等到头三个月过了胎像稳固,夫妇二人便商量起还愿的事。只因孕事不可舟车劳顿,便在乐安县郊外的净善庵布施些银钱粥米积些福德,也不枉这场缘法。
净善庵供的是观音菩萨,常有女眷登门敬香,这一干事务都是做熟了的,倒不会叫人冲撞了去。
入得庵堂,便有女尼上前引路,那殿内观音金身粉面含笑,相貌端庄慈祥,手持净瓶杨柳,令人见之忘俗心喜。
白氏在观音像前诚心祝祷,只求这一胎能顺利无灾,奉香后又送上纹银百两添做香油钱。
正要离了宝殿,就见一中年女尼从耳房绕来,白氏晓得这是净善庵庵主空观师太,这空观师太佛法造诣高深,时常出入王府豪宅与老王妃们讲经,深受敬重。
空观师太口诵佛号,双掌合十低头行礼,倒把白氏唬了一跳,忙也回了一礼。
“贵客登门,贫尼有失远迎。”
不等白氏开口,那女尼便从袖中取来一串菩提念珠奉上,这菩提子粒粒圆润,颗颗饱满,共108颗,取圆满之意;上首又细细刻着普门品、法华经,一见便知不是寻常物件。
所谓无功不受禄,更何况这菩提念珠珍贵非常,或是师太爱物,自己又怎可夺人所好?
白氏当下便要婉拒,令丫鬟奉还,却见那空观女尼转身飘然而去,行动似时缓实急,身边侍女竟追赶不及,不多时便没了师太踪影。佛门清净地,不好喧哗擅闯,白氏只得先收了菩提念珠。
眼看天色将晚,再耽搁下去怕是要误了时辰,只得先行离去。
之后白氏也遣人来问过,但那知客弟子只言庵主闭关参悟经,无暇见客。时日一久,白氏便也无暇他顾,只令人封了厚礼,只当酬谢师太赠珠了。
十月怀胎,一朝生产,于妇人而言本就是往鬼门关走一遭,更遑论白氏年纪已然不小,更是平添几分风险。
陆老爷早早预备好产婆和接生姥姥,唯恐老妻有个三长两短,却不想那孩子是个可人疼的,没让白氏受多少苦楚便降生了,饶是那接生姥姥见多识广也不由啧啧称奇。
陆老爷听了屋内婴儿啼哭声老泪纵横,不多时,接生姥姥便满脸堆笑出来报喜。
“给陆主司道喜了,恭祝弄瓦之喜,明珠入拿。”
尚书省二十四司各置员外郎一人,为各司之次官,从六品;郎中为正司长,正六品,再往上便是主事、主司,为五品官职。再往上升一升便是尚书省侍郎,只在长官六曹尚书与左右仆射等八座之下,正经的四品职位,享三百石禄秩,即便在这勋贵士族聚集的长安城也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角色。
那陆老爷听闻得了个女儿,脸上也丝毫未见郁色,只喜道:“此番母女俱安皆是姥姥之功,还请收下礼钱,权当沾沾喜气罢。”
接生姥姥见是个女儿还有些可惜,可结果礼钱一掂量,便知是四个分量不小的金银馃子,当即满脸堆笑,吉祥话倒了一箩筐出来。
陆老爷入得室内,便见窗外红光照室,满壁生香。这本是上上吉兆,阖府上下没有不议论的,陆老爷见了却是一顿,心道这女儿怕是个有来历的,若这吉兆为人所知,恐会生出事端。
及见了襁褓中女婴,心中忧虑顿散,生出怜爱之意来,当下喝令府中众人不可议论,只道是炉中去血气的香料险些失火,令府中仆人小心看顾灯烛不得怠慢,这才堵住悠悠之口。
有了这个女儿,夫妇二人已是心满意足再无他求,视这女儿如珠如宝,爱惜不已。
等到女儿百日,便为她取名停云,取‘霭霭停云,蒙蒙时雨。东园之树,枝条载荣。’之意,小字绵绵。
那陆停云天资聪颖,不过九月便可出言,一岁时自行行走。
有了女儿承欢膝下,日子过得飞快。陆老爷陆衡官路亨通,三十有七便往上升了升,领了吏部侍郎一职,掌文官选授考课,清贵难言。
陆小姐到了金钗之年,时局却显得有些颓败,显出乱世的光景。
皇帝为疏浚修了大运河,下令营建东都洛阳,每月役使民工二百万人,日夜不停。
皇帝醉生梦死,日夜沉浸在声色酒宴,视众臣劝谏为无物。又在各地大修宫殿苑囿、离宫别馆,下令修建建造显仁宫,取大江以南、五岭以北的奇材异石运到洛阳,又用海内的嘉木异草、珍禽奇兽充实园苑。
洛阳的官吏监督劳役严厉急迫,役丁不堪忍受,有十之四五因苦役而亡,装运尸体的车辆东至城皋北至河阳往来不绝,其惨状非是言语可以形容。
这日朝罢,陆衡愁绪难解,心中苦闷,径直往书房而去。
白氏听闻夫君无心饭食,忙捧了米粥小菜送来,劝他多少用些,免得伤身。
陆衡神色落寞,叹道:“陛下今日下令修筑西苑,那西苑方圆二百里,苑内有海,长十余里。命在海内建造蓬莱、方丈、瀛洲诸座神山,宫内树木秋冬枝叶凋落,就剪彩绸为花叶缀在枝条上,颜色旧了就换上新的,使景色常如阳春。池内也剪彩绸做成荷、芰、菱、芡,必要四时可见阳春美景。”
白氏听了也不由色变,“如此奢靡,不知又要耗费多少钱财!御史大夫和中书令就不曾劝谏陛下?”
陆衡闻言不由愤慨,“如何没有劝谏?百姓苦役,天下思乱,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必有不堪苦役者起事造反!陛下得天下养,岂能如此骄奢,迟早断送...”
“夫君慎言!”
白氏吓的脸都白了,忙出言制止。
“这话若被人传出去,陆氏灭门之灾为时不远矣!夫君不惜一己之身,可也要顾惜咱们的女儿啊!绵绵还未及笄,正是要夫君为她打算的时候,夫君岂忍见她后半生孤苦?”
陆衡面露颓然,久久不言,叹息一声盛了碗米粥果腹,心中已然生出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