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毕,洛桑坐在窗前,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大昭寺金顶。
根柱轻轻推门进来:“禀佛爷,大人和敏珠活佛求见。”
敏珠活佛?洛桑进宫后虽只见过两回,但对阿婆的这位兄弟,一直心存敬重,听说他来了,赶紧转过身子招手请进。老活佛进来,献上哈达欲施礼,洛桑赶忙扶住。桑结命根柱守候门外,不许任何人打扰,其余侍从远远退下。
寒暄之后,活佛笑眯眯地说:“佛爷啦,外面到处在传唱你写的诗歌,连老僧也能背出几首,近日有何新作呀?”
洛桑无奈地摆摆手。
“有呀,前几日我责备了佛爷,他顺口就说出几句,单从文字上看,还挺不错,我让根柱记下来了。”桑结说。
洛桑觉出第巴大人今天的态度发生了很大变化。
“我这里有一首诗,请佛爷过目,看写的如何?”
洛桑此刻本无心去读什么诗歌,碍于活佛情面,只好拿过来瞧瞧。纸张已发黄发脆了,字迹还清楚,没想到读了两行就被吸引住。
“那是谁家的姑娘,
打茶就像是跳着锅庄。”
——每一个字母都在跳动,是啊,我藏家儿女一生都与歌舞相伴。
“好熟悉的身影,
有如春风里亭亭摇曵的白杨。”
——多生动,多形象啊。让我想起格桑师姐和热热打茶时,肢体一俯一仰的情形。依据诗中的角度,他应是从侧面“偷看”。
“噢,那是阿佳曲珍,
柔软的双手仿佛是香甜的酥糖。”
——这感觉跟我一样,每次我瞧见她的手指时,总会产生含入口中的欲望。
“凝眸含羞在想着什么,
绯红的脸蛋好似刚爬上树梢的月亮。”
——多美的画面,多美的意境啊。作者的年龄好像不大,因为诗意很纯情。
“罢罢,说什么诸相皆空,说什么大法无常,
拼却这一身僧衣,跳进苦海与她地老洪荒。“
——咦,他也是个僧人?唉,他尚能“拼却僧衣”,我却连“跳进苦海”的自由都没有。今天,大人和活佛让我阅读这首诗,内中有何用意?
“写的如何?”看洛桑读完了,活佛问道。其实桑结和敏珠活佛二人一直在细察着洛桑读诗时的神情,从他面部的变化探测他的内心,能看出他很欣赏这首诗,反复阅读了数遍。可以说计划的头一步达到了。
“写的太好了。我记得第巴大人讲过‘诗如画’,这首诗不但如画,而且如歌、如舞……”讲起诗歌,洛桑情不自禁站起身,边走边比划,滔滔不绝,“至于作者呢?不仅文法水平高,而且感情丰富、细腻,是个有胆魄敢追求的人。”这最后一句显然是想刺桑结一下,二人听了,会意地对视一眼。
洛桑忽然像想起什么,“活佛啦,这位作者是谁?他最后与阿佳……”
“不急不急,佛爷先喝口茶。”敏珠活佛慢悠悠地说。
桑结拉开门,吩咐根柱换一壶热茶,又低声问根柱有人来过没有。
“回禀大人,刚才领班来问中午是否需要备饭。”
“这还用问?传话备饭。”桑结皱皱眉,
活佛望着洛桑急切的目光,讲起尘封已久的往事:“看来是佛祖的旨意吧,写这首诗的次日,他的经师找到他,把他带走了。”
洛桑的表情中混杂着惊讶、惋惜和痛苦,仿佛是自己的遭遇一般,“后来呢?”
“有一年,蒙古人的军队进来,包围了那个僧人所在的寺院。当时甘丹颇章政府还未成立,那可真是吉凶未卜、生死难料啊。寺内僧人很勇敢、镇定,做好了面对任何不测的准备。那个僧人也同大家一样,诵经打坐,平静如常。夜幕降临,他想到或许天亮之后,劫难将临,这一轮回就此结束,于是提起笔,给远方的阿佳又写了一首诗,在当时情况下,他也知道阿佳不可能看到,故可以看成是他最后的倾诉,是他内心最真实的写照。”
洛桑的情绪随着故事情节紧张、起伏,“后来呢?”
“事件的前后始末,以后请第巴大人给佛爷细讲,总之是菩萨护佑,化险为夷了。”
洛桑急不可待地问:“那僧人现在可安好?诗呢?”
“佛爷着急啦。”活佛侧头冲桑结一笑。
这张纸较新,而且质量很好。瞧着那清秀灵动的字体,洛桑叫一声,“莲花体?”并抬眼向桑结望去。
活佛点点头,“正是,大人所创莲花体,正是师承了这位僧人的书法。”
“大人,你认识这位僧人?”
桑结微微点了点头。
洛桑甩甩头,还是搞不清其中的关系,捧起纸轻声念道:
“曲珍姐姐,告诉你一个秘密,
其实那天我没有走,
上路的是‘桑结’的躯体。”
——这位僧人年纪轻轻却根器不凡,已懂得“离相即佛”的道理。噢,僧人也叫桑结,和大人同名?
“或许是经师看出了什么,
开始几天总讲‘佛心无住’的道理,
后来,连自己也叹起自己太不争气。”
——看来,若想“佛心无住”,就须“心安一境”,否则那颗心总要东张西望安不下来,从一个地方跳到另一个地方。这位小僧做到了,或许还未意识到。前两段用的小孩口吻,让人感到真实、亲切。
“如若时光就这样淡淡流淌,
思念会化为一道潺潺小溪,
可桑主则那位首领却要掐断黄教的生机。”
——小溪是一种境界。第三句转折得自然、有力。
“曲珍姐,明日就是大劫,
甘丹颇章要面对万名铁骑,
既披上这身袈裟就要将这份责任担起。”
——噢,这是一位哲蚌寺僧人。很勇敢,有正气,只是前边那首诗说要“拼却这身僧衣”,与这一段第三句似有抵触。
敏珠活佛见洛桑凝思,问道:“佛爷是不是觉得刚才念的最后一句与前边‘拼却僧衣’不相一致?”
“我正是这样想的,请活佛开示。”
“谈不上开示。‘拼却僧衣’是离相之举,这是出世间法。可我们躯体毕竟生活在世间,所以离相就不像脱去一件衣服那么简单,每一相都代表一种身份、地位,如在世间离相,则须将得到的身份、地位奉还,也就是将该做的事情做完。所以这一段最后一句仍是离相之举。”
洛桑认真咀嚼,似有所悟。接着看。
“一世有长短,万事随缘去,
此刻我孤灯独坐待天明,
却猛悟出‘得成于忍’的真谛。”
——记得大人讲过,“忍”是一种洞穿一切、不为所动的心境。这位僧人身处危境,不忘修为,可敬。
“姐莫听什么修成正果功德圆满,
可怜天下僧人啊,
哪一个不是把最难舍下的舍弃。”
——经师讲过“舍下即佛”,可真要舍下太难了,我、我实在是舍不下呀!
或许是因为与自己心灵某一点的契合,洛桑将最后一段反复读了数遍,特别是念到末一句时,热泪止不住流淌。桑结和敏珠没有打断洛桑的思绪,让年轻人多想一想,他们清楚,石破天惊的时刻就要到了。
“活佛啦,这位僧人和阿佳,后来……”
“那次分手后,他们互相再未见过面。”
“为什么没有见面?”洛桑不解地问。
“他们一个‘得成于忍’,一个‘心安一境’,这一世功德圆满,下一世再续前缘。”
“如果这一世就走到一起,岂非更好?”
活佛停顿一下答:“还记得刚才议论的那一句吧,他清楚,自己那身袈裟穿上,就脱不下来了。”
洛桑大惑,“活佛啦,他到底是谁呀?”
“让第巴大人告诉你吧。”
桑结表情庄重,一字一顿地说:“他就是佛爷的前世——五世达赖喇嘛。”
仿佛猛然敲响的洪钟大吕,把洛桑一下子震晕了,倒退数步,一屁股坐在榻上,茶水泼洒了一地。半晌,他扭过头,直直地盯着活佛。
敏珠明白其意,郑重地说道:“佛爷,大人所言是真,桑结是他当时的化名。”
又是一阵静默,之后,洛桑问道:“那么,阿佳是谁?”
“诗中已经写了,”桑结站起来解释,“不过藏人女子叫曲珍的甚多,你可能没有想到,这个曲珍正是你的阿婆。”
洛桑觉得浑身血液冲向了脑门,两眼一黑,失去知觉,倒在床上。
桑结叫来根柱,只说佛爷太累需要休息,要他在门口守着,不许任何人前来打扰。
敏珠收起诗稿,又守候一会儿,二人离开。
半夜时分,洛桑睁开眼,脑袋生疼,恍惚忆起白天的事情,竟如做梦一般,喝了碗酥油茶才清醒一些。他把自己知道的片断努力拼成一幅图画,可发现有太多的缺口。天亮后,他眼巴巴盼着大人和活佛来,可一直到天黑也没有盼到。
次日一睁眼,只见大地一片洁白,纷纷扬扬的大雪仍下个不停。远处几个黑点在移动,走近一看,是一对夫妇带着两个孩子,还背着一个小的,在宫前虔诚伏地顶礼。孩子也学着大人的样子,起来后满身是雪,掸一掸,默默地走了,不知去到何方。来朝拜的人每天都有,可过去好像没太在意,甚至视而不见,今天这情景却给了洛桑极大的触动。
傍晚,济隆总管前来,说:“敏珠活佛在白宫老经堂等候佛爷。”
宫中总有数百房间,大多数洛桑没有光顾过。白宫原为密院所在,密院搬出后,有的房间空了出来,老经堂系密院原来开会的小礼堂。根柱在门口守候,洛桑走过来,根柱低头弯腰,微微做出请的手势,将洛桑迎入。
室内光线朦胧,洛桑与敏珠活佛见过礼后落座。活佛道:“闻佛爷能歌善舞,老僧今晚特请佛爷观赏一段歌舞,还望赐教。”
看戏?但洛桑还未反应过来,乐器就响了。他这才发现,前边挂着一大块幕布,幕布拉开后,墙上还挂着一大块布,上面画着布达拉宫远景,近景是一座耸立着金顶的寺庙,一人扮作老僧一动不动地跏趺而坐。
“阿婆送佛爷来圣城的第二天一早,到大昭寺看望老佛爷,这是他们分手五十年后的‘重逢’。”敏珠活佛当起了戏剧的解说员。
这时,幕布的另一侧走出三个人:大人和旺秋搀扶着一位化妆成阿婆的人——看出来了,是佳莫阿姨,慢慢走过去。
“那天也下着雪,宫中和哲蚌、色拉二寺奏着哀乐为伟大的五世送行。”
背景布后面,响起缓慢、呜咽的法号声。
这是一出哑剧,“阿婆”逼真地再现了当时的情景:凝神注视、喃喃诉说,以及最后撕心裂肺的呼叫……
看到最后,洛桑早已泣不成声,不停地低声呼唤“阿婆,阿婆……”
三人退场后,忽然响起欢快的旋律,“阿婆”以少女装束,手里拿着打茶筒,迈着舞步出来,冲着那边招手,一个少年僧人从老佛爷“法体”后面闪出,少女作打茶状,少年则在一旁配合表演,表现的是头一首诗中描写的打茶的场景。少年由小丽扮演。最后二人在对对舞中牵手退下。剧终。
洛桑站起来,缓缓地但却步伐坚定地走上前,向桑结弯腰一躬,说:“弟子迷失菩提,有负大人苦心教导,望允准从明日起,闭修十日,痛切自责。”
桑结激动地泪花闪闪,忘情地抓住洛桑双手,刚叫出“孩子”,又改口:“佛爷,我知道,我相信会有这一天,前世佛爷和阿婆会高兴的。菩萨保佑,以佛爷悟性,五日即可。”这一晚,桑结与洛桑彻夜长谈,桑结将其其格的《舍弃》送与佛爷,洛桑又改称桑结为“阿伯”了。
次日一早,桑结即接到塔布传信:郭奔大喇嘛不日即将入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