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潜接过正叔递过来的笔砚,箭毛笔蘸足墨,笑嘻嘻地道:“他们定是黑道人物,对金银珠玉可是眼馋得很呐,陆老丈还带着这位正叔出来游方,小心你们的‘黄白货’,得看好喽。”
正叔忙道:“我们哪有银钱,全都是药瓶贴膏。”右臂却不由自主地压在了药箱上。
陆全城见他从背后抽出了那管长物——因车厢内光线昏暗,一直未曾留意过,就连适才的争斗也因施二郎遮住了视线而没看到——用笔蘸上墨涂抹那管长物,这才发现原来是管洞箫,但怎么也看不出这管洞箫有甚特别,还需要用墨涂抹遮蔽。
龙潜涂抹完吹干又插回身后,自言自语道:“贫道身无长物,只有这管洞箫还值点钱,别被贼人发现抢了去,嘻嘻。”
陆全城愈发认定龙潜就是个江湖奇人了,不过大唐开国前也曾有过虬髯客这一类江湖奇人,唐风如此,随处可见罢了。
两人随意聊着,一个多时辰过去了。
“水......水......”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伤者张见诚竟然苏醒了。
“哟,你醒啦——快,正叔取水来。”陆全城惊呼道。
张见诚显然失血口渴,猛喝了几口水后张着嘴喘息着,微弱地问道:“这......是哪里?你,你们是谁......”
“是这位道长和我家阿郎救了你,现下咱们去哪儿我们也不知道,许是去什么三河盟的地界。”正叔也轻声答道。
张见诚眼中露出了恐惧,激动之下一阵猛咳:“不......不要.....”
“看来这位郎君是知道三河盟底细的。”龙潜右手并指在他胸口点了几指,稳定了他激动的心绪,道,“算啦,才苏醒还是少说话,你先保住性命要紧,大家都随遇而安罢。”
张见诚果然停止了咳嗽,正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时门帘被掀起,郑老三的声音传进来:“啊哈,他居然醒了,老四,咱们哥俩立了大功啦,好好,咱们尽快赶到玉林庄去。”
朱老四也探头进来,问道:“醒了就算是活了,支撑着赶到玉林庄应该没啥问题吧。”
龙潜道:“此人刚刚苏醒,最好是逗着他说说话,不能让他再睡着了,本来身体就虚,万一再昏迷了恐怕就没得治了。”
“牛鼻子说得也对,总之你们几个要负责让他活着赶到玉林庄。”郑老三转头对龙潜等人道。
说完放下门帘,一鞭子抽在马臀上加快了车速。
“他们,你们......”张见诚还是很虚弱。
龙潜道:“你可是想问我们是何人?咱们三个都是半道被掳来给你治伤的,不过多亏这位陆全城陆老丈,你才捡回一命。”
陆全城听龙潜把功劳全部推给了自己,忙道:“其实是这位天霄子——”
“没有陆老丈的良药,任谁都无力回天——这位汉子,你可得要多谢这两位老丈。”龙潜是修道之人,行善助人、无为不争是本心,于功德之事更不会居功争抢,马上接过了话头。
“小可,多......”张见诚依然气短。
陆全城见状忙拉住他抬起的双手道:“无需客气,救人一命自是应当,郎君是叫张见诚罢,老朽越州陆全城,咱们也算结了缘分。”
张见诚睁圆了眼睛,还是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老丈如何,得知......你认得小可?咳咳......”
龙潜见张见诚脸色泛白,又开始激动,若惹动了咳嗽可对伤口没什么好处,叹口气伸手抵住他背心“神道穴”将一股真气输送过去稳住他心脉,道:“你的名字是外面的人叫出来的,他们说话根本就不避讳我们,所以嘛,嘻嘻,看来咱们可能会长期作伴喽。”
正叔惊愕地问道:“天霄道长,这是何意?”
张见诚得龙潜五雷火真气护住了心脉,脸上逐渐有了血色,胸腹里的中气也蓄积起来,向龙潜抱拳道:“多谢了,道长好深厚的内力,若不是自愿只怕这些人困不住您吧。”
龙潜微笑着摇摇头,而陆全城却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张见诚盯住陆全城看了一会儿,问道:“在下冒昧请教,老丈自称来自越州,不知可认得前越州余姚县令,如今的饶阳太守否?”
陆全城吃了一惊,仔细辨认对方,确定不曾相识,但又不好否认,脸色颇为尴尬:“张兄莫非认得陆太守?”
张见诚不答,忽然念道:“气质端和,艺理优畅,早阶秀茂,俱列士林,擢居品位......”
说完这段话后便死死地盯着陆全城。
正叔惊呼道:“你怎么知道——”突然发觉说漏了嘴连忙自己捂住。
龙潜心中已是雪亮,虽然他才入世,但其聪慧明远,世间事也是一点便透,笑道:“二位不必再试探了,你们都是官身却均着便服。这位张兄,虎口和食指边缘都有厚茧,而掌浅横韧带位置却没有,这是常握障刀所致,障刀与横刀不同,民间并未流通,所以张兄必是朝廷武官。”
陆全城微笑着,知道龙潜年轻喜欢卖弄,便看着他的眼睛仿佛鼓励其继续。
“陆老丈嘛,寒暄时只自我介绍并不提正叔,显然是主仆身份,从越州游方至此还带仆从,定是身份尊贵。一身铃医打扮必然与喜欢游山玩水的士族无关。不懂跌打医术却以此身份掩饰,又身无巨款不做货殖生意,路途遥远一路行来却无任何营生手段,综合种种细节,吾断定只有官员微服私访才会如此。私访官员中县令一级不至于游走如此之远,那么只有州郡一级的官长了,是吧?”
陆全城也不得不佩服了,终于见识到什么是道家门人的大睿智,他们虽然身在深山修习,却从不远离尘世,最擅于见微知着,能从微末的细节中探寻出事物的本质。
张见诚眼中闪出惊喜,还是强忍着疼痛固执地问道:“阁下是不是陆使君,他迟迟未到任,是不是你?请接续......”显然他有些激动,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大唐官场习惯,对刺史、太守一职称呼为“使君”,县令称为“明府”,县丞称为“少府”以显示亲近。
陆全城听他称呼自己为使君,便知其完全认同龙潜的分析并认定了自己的身份,但他老于世故,在官场中是个老谋深算之人,在不明了对方意图的情况下还不愿贸然相认,捋着须还在沉吟。
他对龙潜分析的切入点以及细节都非常认可,只是他对张见诚的身份还有更深的判断,而这一点却是龙潜不知晓的了——他判断张见诚必是范阳幕府辖下的中层以上官员,但其具体身份则还在脑中搜索着。
这是因为在官场中,熟稔本辖区内中、高级官员的履历是中层以上官员的必修功课,这是为了万一将来有机会拜见上级官员或与同级官员会晤时,能清晰地将其履历背出,是迅速获得对方好感和显示尊重的最佳方法,否则仕途是走不长远的,同时还能避免在会晤时出现张冠李戴而出丑。
至于低级官员,一是因为几乎接触不了高级官员,二是每天各种事务忙得晕头转向,他们是不会也没这个时间去做这个功课的。
今年二月份朝廷下了旨,将河东道并入了范阳幕府。圣旨一下,平卢、范阳、河东道的官员们便开始做功课了。
陆全城因为三月底才被任命,又迟至今日都还没有到任,所以这方面的信息量累积得还不多。刚才张见诚背诵的是他敕牒上的官方评语,这就是非官府中人不可知的文字了。
陆全城略一沉吟道:“张兄名见诚,嗯,平卢、河北道的官员中没这个名字,河东嘛......好像有一位,足下莫不是曾在西京长安任太子通事舍人,后迁授典设郎,如今在太原府供职——令尊可是前幽州节度使张寿贵?”
“接续!”张见诚不答,依然很坚定地追问。
陆全城只得答道:“......咸副才名,宜懋乃官,允兹良选,可依前件,天宝十载三月廿五日。这是敕牒上的官评,吾正是饶阳郡太守陆全城。”
“果然如此,好,好。”张见诚重重地松了一口气道,“不瞒陆使君,吾乃太原府士曹参军,家父正是前幽州节度使张寿贵。适才听陆公介绍来自越州,又与饶阳太守同名,职下见过您的画影所以才斗胆试探,还请见谅。”
“无妨。”陆全城捋须微笑道,“令尊当年何等英雄,东都献捷时,被圣人赐以‘藉田’吉礼,授五谷,允回家宴饮,甚至还准许回宗庙饮酒庆功祝捷,这真是莫大的荣耀——嗯,若我没记错,那是开元二十三年(735年)的事吧。”
“是,职下不才,愧对先父。”
龙潜抱拳拱手笑道:“果然如此,陆太守亲自体察民情,亲历民间疾苦,让人佩服,刚才咱们联手救人一命也算是您微服私访的一段佳话了。”
“嘘——吾身份暂未公开,还是游方铃医。”陆全城依然很小心地提醒道,“天霄道长智慧非凡,适才一番分析也是鞭辟入里,原来你也是武道中人,吾有幸结缘——”
陆全城忽然打住了话头,看见张见诚脸色变得刷白,猛地捏住龙潜的衣袖道:“在......在下,有,有话要......要......”
原来龙潜与陆全城抱拳见礼,张见诚失去了五雷火真气的依托,变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你可是需要吾继续给你输入真气?多言伤神,诶,看来张兄是有话要说了。”龙潜见张见诚很肯定地点头,只得起掌抵住他的后心穴位再次运起了内力。
龙潜运起第三重五雷火神功护住他的心脉,气运周天时心中却想,师祖首创的这门内功心法果然不同凡响,第三重境界虽然只是神功初有小成,但其威力却是不小,运功与人打斗已然不易落败,最主要是这第三重的功力柔和纯正,用在疗伤是最适合不过。
少顷,张见诚脸上再次恢复了血色,深吸一口气道:“吾确有要事相托,拜请道长用真气护持。吾随家父习武多年,于武道还是略懂一二,道长年纪轻轻武功这般高绝,着实叫人佩服,多谢了——请这位老丈坐在门口,若有人靠近便请示意。”
这是对着正叔说话了。正叔看一眼阿郎便知趣地坐到车边上,支起耳朵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职下之所以一再确认使君的身份,是因为有一重要消息相托,否则我们真是白死于此了。”张见诚知道无法避开龙潜继续道,“到了三河盟的地界,职下就再没活命机会了,之所以现在要将三位掳来救治我,那是因为他们要利用活着的我为证据,指证三河盟的叛徒,之后职下便没有了利用价值。”
“三河盟还敢谋害朝廷命官吗?难道他们想造反不成。”
陆全城不明白张见诚为何说即将性命不保,更不明白一个名不经传的江湖小帮派里有人反水,居然值得太原府的参军亲自来处置,但看他伤成这样也不好深究了,只得抱着姑且一听的态度看看再说。
因为两人互不统属,陆全城官职虽高,张见诚对他只能谦称为职下而非卑职。作为一郡的太守,是有权知道河北道境内的匪情机密,料想作为州郡的参军肯定是知轻重,尚不至于风闻言事,看他样子是要趁这个当口将探得的机密消息托付给自己——怕是比较重要也不一定——不由得扫了一眼龙潜,将耳朵凑近张见诚,说道:“但说无妨。”
“在常山郡有一间绸缎铺,名叫‘葛记缎庄’,每月逢五的日子,若绸缎铺挂出‘蜀锦有货’的招牌便是接头的人在,可前去见面。你问:‘紫色蜀锦半匹可卖?’他答:‘需在库房现裁。’你再答:‘我家中娘子急要。’他若是叫你同往便可跟他去,将存放的包裹取走,到长安交给右相,务必!”张见诚一字一句地慢慢说道,抬手摸了摸怀中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