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他的偷窥终于被母亲发现。
比不过妾室的气恼,连自己的儿子也偏向妾室,“背叛”了她,这叫她更加觉得羞耻和愤怒。
母亲二话不说,发疯似的将他暴打一顿。
打完后,见他小小一团,好似生了恻隐之心,将他抱在怀里哄。
他也以为母亲突然变好了。
可还没高兴几息,母亲又一边哭骂他不会说话叫她受气,一边用刻意学姨娘蓄长的指甲,往他的肉里钻。
百般折磨,企图通过疼痛,叫他开口说话。
可是,到底事与愿违,他手背和胳膊上的血窟窿不少,却还是只能“啊啊啊”的表达疼痛。
“你就好好跪在这里,什么时候会出声,会说话了,再放你出去。”
母亲为他供奉着好些神佛,此时气的将他一股脑锁进佛堂,罚他跪下忏悔。
他却完全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
甚至无声的在心底对诸方神灵祈求了无数次,想再体会一次被母亲抱在怀里的温柔。
可神灵也听不到一个哑巴的声音。
不足八岁,姨娘不幸落水身亡,母亲为了博得父亲好感,将弟弟当做亲生抚养,娇宠慈爱,甚至超过惜兰惜禾两个姑娘家。
屡屡见到弟弟被疼爱,他心中的妒忌阴鸷渐起。
终于,趁着弟弟的丫鬟嬷嬷不在,他将他关进了佛堂里。
那时他想,就一会会,就叫他代替弟弟一会会就好。
甚至在父亲的板子下来的时候,他还想学弟弟撒娇。
他见过弟弟撒娇,一撒娇,父亲和母亲便立即眉开眼笑的将他抱在怀里。
可他发不出声音,又‘惺惺作态’,父亲更是生气,打他像是厨下的仆妇打偷油的老鼠似的狠厉。
母亲看到他出血倒是没打他,只怨毒的看他一眼,又冷冷的咒骂。
“我的日子刚刚好过一点,就被你个哑种毁了。你就是个克星,生下来专门克我的,你怎么不去死?”
他记不得在床上躺了多久,只知道,清醒过来之后,他便在马车里了。
外面狂风暴雨,马蹄踩在泥水里的声音,比任何声音都响。
马车的顶被掀开,暴雨像是石子一样砸在他的头上。
唯一肯跟着照顾他的丫鬟小篆说:“少爷再忍忍,咱们就快到了。”
他不解,眼神询问小篆。
“老爷和太太……说要送您去刘嬷嬷家住一段时间……少爷放心,待您伤病好了,就能回府了,到时候还是……”
刘嬷嬷是母亲的乳母,跟着陪嫁到潍州,如今年纪大了,被母亲放出府,跟着女儿女婿过活。
她是个极凶的老婆子,更小一些的时候,便帮着母亲恨自己不争气,用针戳,用火燎,各种刑罚施加,所以他怕刘嬷嬷。
确认自己被抛弃,他心中的猛兽再也控制不住,迎风伴雨哭的伤心。
而许是太过伤痛,他竟然从喉咙发出“不要”二字来。
意识到自己的变化,欣喜若狂之后,忙叫小篆去禀告父母。
可他最后,还是住在了刘嬷嬷家。
因为母亲说,他在家中,会妒忌伤害弟弟。
刘嬷嬷已然瘫在床上,行动都需要人伺候,刘嬷嬷的女儿女婿不敢对他这个少爷摆脸色,将他当神像一样供着,不肯多说多行一步。
他终于会说话了,可又找不到能说话的对象。
某日,他偷偷躲到山上哭。
“太残忍了,太残忍了。”
一个豆丁大的小姑娘撅着身子,从下往上的看他流泪,嘴里滔滔不绝。
“你踩着我的茯苓啦,快挪开。”
“哎呀,你又踩到我的苜蓿草了。”
“……”
不过几个回合,他便通过她知道了好些药材的名字。
也甚至,忘记了哭。
不过,邵澈不打算理她,因为他爱洁,实在不想跟一个像是泥里滚过的灰头土脸的小丫头说话。
可好不容易有个能跟他说话的,他又不想离开。
而她不知道他矛盾的心思,吭哧吭哧的挖着药材,期间还动动耳朵,可能想知道他会不会说话。
突然,圆圆的杏眼忽闪着望向他,将他的偷窥逮个正着。
小姑娘笑起来眉眼弯弯,煞是可爱。
“你能不能边哭边帮我干活啊?”
边说还边将一个小小的,只堪堪装了个底子的竹篮放在他脚边。
“阿娘说,要是我不把这一篮子挖满,今日就不许我吃饭。”
“我不吃饭就会肚子疼,肚子疼就会睡不着。”
“睡不着就会长不高,长不高就会……就会……”
“就会不许我吃饭。啊,好痛苦,我不要。”
小丫头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像是自言自语一样。
对这样无礼的要求,和滔滔不绝的碎语,邵澈居然奇异的没有生厌。
他冷着脸沉默半晌,默默接过她手中的工具开始铲地上的刚才见她采过的药草。
“这是茯苓,也是我的名字。”
她小小的一团,蹲在人前,指着刚挖出来的一株草,大笑道。
茯苓真的很爱笑,也像刘嬷嬷说她孙子是个不安定的皮猴子一样,几说几动间,他便替她将竹篮子挖满了。
甚至太过于认真,没听清茯苓在他挖药草期间说了什么。
邵澈有些懊恼,他想叫她再说一遍,因为这样,就不显得他是个孤寂的人。
“你刚才哭什么?”
替她挖好草药,小茯苓像是终于抽空关心自己了。
“……”
“难道你也被骂是没爹的‘野种’吗?”
“才不是!”
邵澈声音极大的否认,似乎想再说点被父母疼爱的证据,可半天找不到一件事,只气的又要哭。
“我的父母很宠……宠我。”
“那你哭什么?”
极力忍了好久,他终于边哭边磕磕绊绊道。
“他们讨厌我妒忌弟弟,我恨他们生我却不爱我。”
“他们嫌弃我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我恨他们对我没有耐心。”
“他们说我是个克星,我恨我不能讨他们欢心。”
“他们不要我了,我恨自己常常想他们。”
“他们将我赶到这里来,我恨自己日日想回去见他们。”
年少的他,以为被嫌弃、被抛弃已经是最大的伤怀了。
所以,他滔滔不绝的将心中的苦痛对着小小的她尽情倾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