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朱元璋未作深究,转而将目光投向他寄予厚望的户部尚书。
“曾泰,你的观点是什么?”
曾泰稍作停顿,从容不迫地回应:
“回陛下,微臣以为,应当整饬兵马,来年挥师北上。但在大军出击的同时,若能替边关百姓伸张正义,化解他们心中的积怨,则更为长久安定之策。”
朱元璋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而后视线转向一侧,那位始终低头默不作声的人。
“开济,你对此有何看法?”
开济抬起脸庞,短短数日竟消瘦不少,双颊高高凸起,犹如一副行尸走肉的模样。虽然他曾遭朱元璋罢黜,但由于刑部官员稀缺,且刑部事务专业性强,开济仍以较低的官阶代理刑部尚书的职责。
这亦是洪武年间朝廷的一大特色。
朱元璋治下赏罚分明,导致洪武年间的官员常常供不应求,假如没有窦澈这类人物,恐怕未来几年,洪武朝的获罪官员将以重枷在衙门审案,甚至可能出现犯人身上的枷锁比当官的还要重的奇特景象。
在听见朱元璋的询问后,开济毫无表情地拱手,嗓音沙哑低沉。
“微臣以为,朝廷多次明令禁止边民出关,但总有胆敢违反者。”
“虽然驸马所述,他们交易的不过是些许布匹、少许盐巴,但律法即是律法,只论轻重,不论有无。”
“因此,微臣认为,必须严惩以儆效尤,方能让上下警醒,引以为戒。”
“倘若姑息放纵,一人违法,他人效仿,久而久之,边境将陷入混乱。将来我军北伐,难保那些所谓的叛民不会暗通敌情。”
相较于先前主张以德感化的人,作为刑部尚书的开济,甫一发言便强调严刑峻法,而这正符合他的身份定位。
刑部本就是一个讲求严格执法的地方,而开济素来也不是宽宏大度之人。经历此前的贬谪后,他在断案时愈发严厉,以致此刻发言,便招致群臣的激烈驳斥。
“开济!你身为尚书,怎可不知以德行政的道理?”
“我是刑部尚书,一切皆按朝廷律法行事,我只是依法判案,何错之有?倒是你曾大人,口口声声说德政,届时大军北伐,若因这些庶民的私利而遭到暗算,你能承担得起这份责任吗?”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百姓之所以冒险交换物品,实在是因为饱受蒙元侵扰,这是无奈之举!”
“无奈就可以无视国法,为抢夺自己粮食的人提供物资支援?这不是重罪是什么?”
“开济!我们身为朝廷重臣,理应竭力保障百姓不受蒙元侵害,而非不加安抚反而施以重罚!”
“不施以重罚不足以遏制这股歪风!”
“开济,你身为朝廷重臣,内心可尚存仁慈之心?”
“若我没有仁慈之心,早就提议全面封锁了……”
曾泰和开济两人言语不合,立刻争执起来,而这已是近一年来朝廷上的常态。
对此,朱元璋并未插言,只是静观两人各自陈词,面色如常,心中却轻轻叹息。
这两位朝廷重臣,虽同为六部尚书,尽管理念各异,但解决问题的方式却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他们都天真地认为,只要北伐大军出动,所有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然而只有朱元璋心里明白,草原上的部落无法完全铲除,大军前往时他们便会远遁,大军撤离后又重新回归。长途跋涉的征战只会白白消耗国力,终究治标不治本。
如果不是为了彻底摧毁元廷的残余势力,朱元璋绝不会轻易同意出兵。
想到这里,朱元璋摇摇头,不再关注两人的争论,转而示意身边的宦官。
宦官领会其意,转身离去,不久便捧着一叠红色的贺帖走来,正是今日元日各位朝臣的贺礼单。
朱元璋独自翻阅着这些礼单,一面低声安排赏赐事宜,一面继续处理政务。
其他大臣对此早已习以为常,自中书省被废除以来,朱元璋肩上的担子骤然加重何止十倍。
平日里,他时常同时处理两三件政务,实属常态。
就像现在,趁六部尚书商讨之际,朱元璋抓紧时间审阅朝臣们的贺礼单,权衡相应的赏赐。
“嘿嘿,天德竟然还献上一棵珊瑚树,这东西还是当初我赐给他的。”
“就这样吧,赐魏国公府珍珠十斛,之前真香国进贡的象牙摆件也赐两座。”
“信国公府……鼎臣这些年实在太过操劳,赐海外珍稀药材两贴,另赐牛黄、麝香、犀角、人参各二斤……”
朱元璋一面嘱咐,身边的小宦官一面快速记录,一切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尽管朱元璋严禁宦官识字,然而近身服侍的宦官们,在耳濡目染之下,记忆力早已锻炼得异常出色,仅凭朱元璋随口诵读,他们就能牢固铭记。
随着一份份拜帖经由(钱钱赵)之手逐一检视,托盘中的拜帖愈发稀少。
直至托盘中只剩下最后一纸拜帖时,朱元璋才微微舒了一口气,拿起旁边的茶盏浅酌一口。随意拿起这份尾随其后的拜帖,略一扫视,不禁哑然失笑。
“嘿,这小子还真敢来啊!”
“我还以为他会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瞥见拜帖上赫然写着窦澈的名字,朱元璋笑容浮现。如今与窦澈之间的智谋较量,已成为朱元璋为数不多的生活乐趣之一。他十分好奇,同样精打细算的窦澈,究竟会送来何等礼物?
莫非他竟会扭捏作态,把自己先前赏赐的黄金原封不动地退还?如此揣测之际,朱元璋翻开拜帖。
只见礼单上仅仅书写着四个大字——《边贸策论》。
这种感觉,既是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选择在新春佳节之际,以一篇奏疏作为贺礼,既不显山露水,又无需耗费分文,这确乎符合窦澈行事的风格。
然而,就在目睹这个名字的瞬间,朱元璋的心中莫名悸动了一下。原本他打算看过后随手搁置,毕竟今日至关重要的事务,一是关乎边疆百姓未来生计的问题,二是元日庆典的举行。
国之根本,在于祭祀与军事。边疆民众的态度,直接影响到将来国家战争能否得到他们的全力支持,至少不能让他们背离朝廷,最终成为叛乱者的帮凶,如同宋代燕云十六州的悲剧,当地百姓时刻期盼王师北伐,却在最后绝望之余,跟随蒙古铁骑挥师南下,这正是两宋朝廷软弱无能、忽视民生疾苦所带来的恶果。朱元璋深知绝不能重蹈覆辙,因此特意在新年之际招集六部尚书共商此事;而元日宴会,本质上亦是一种祭祀仪式。
937年,这两件事堪称今日最为重大的事件,相较之下,窦澈的这篇奏疏,光看题目不过涉及商贸之道,不论何时阅读都不嫌晚。这是朱元璋内心迅速做出的权衡判断。
然而,就在他下意识地将窦澈的贺表移至一旁时,心头却陡然涌起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仿佛错失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物。毫不夸张地说,上一次产生这种感觉,还是在马皇后首次昏厥之时。此刻,熟悉的感触再次袭来,朱元璋本能地将视线重新投向那张被搁置的贺表,眼中闪过一丝震动。
过了许久,他才重新拿起已放在一边的贺表,再次审视,双眸渐渐被那四个大字深深吸引。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才缓缓转头下令道:“去,把窦澈的奏疏拿过来给我看看。”
谁?
听到朱元璋这突如其来的指示,原本正在交谈的曾泰和开济同时噤声。他们是否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待到宦官捧着一本厚厚的奏疏走近时,现场几位大臣的目光都情不自禁地被这份奏疏所吸引。
这本奏疏外表并不厚重,事实上,除了某些特殊的万言书,大多数奏疏都是言简意赅。然而当朱元璋翻开这本奏疏时,仿佛被它摄住了心神,沉浸其中大半个时辰。
“陛下?”
“陛下!”
一声声焦急的呼喊让朱元璋如梦初醒,抬眼看去,只见六部尚书向前几步围成了半圈,紧紧盯着他不放。
见朱元璋回过神来,曾泰走上前一步,神情诚恳地询问道:“陛下,可是发生了什么要紧之事?”
“什么意思?”
“您看这本奏疏,已有一个时辰了。”
朱元璋这时才恍然大悟,瞥了眼天色,然后问道:“哦,诸位爱卿是否已有定论?”
众人并未回应,反倒是开济挺身上前,严词进谏:“陛下,不论这本奏疏中所述何等哗众取宠之事,请陛下切勿当真。”
“不过是小童的胡言乱语罢了,陛下应专注于边境民政才是。”
“臣恳请圣裁,将私自越境与蒙元勾结的贼子押解至京城,依法严惩,以此警示宵小之辈!”
“陛下万不可因一时迷恋小儿的梦幻臆想而失神。”
开济素来睚眦必报,虽然不明窦澈究竟写了什么,但他坚决反对窦澈提出的任何建议。在他看来,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又能写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
面对开济的言辞,朱元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未提及窦澈具体写了什么,而是转换话题问道:
“开济,我问你,倘若大军北伐成功后,那些骚扰边境的骑兵卷土重来该如何应对?”
“若百姓的粮食被洗劫一空,又无法出境换取冬季衣物和粮食,这些百姓又该如何生存?”
开济瞠目结舌,刚才不是只讨论如何处置这些百姓吗?没饭吃?为何不把多余的宅院出租,把家里的牲畜用来拉货赚钱?这些人怎么办?这跟他一个刑部尚书有什么关系?
见到开济一脸的理所当然,朱元璋心中暗叹。果然,指望这些当官的能真正体恤民间疾苦,实乃痴人说梦。
于是,朱元璋沉声道:“假如,我是说假如。”
“如果我们北伐取得预期的成功,是不是可以在九边地区开设互市贸易?”\"
“这样一来,边疆的百姓也能从事交易以维持生计,所有交易都在朝廷监管之下,既能避免资敌,或许还能发挥意想不到的效果,诸位爱卿认为如何?”
听到朱元璋突然提出这样一个设想,在场的六部尚书面面相觑。互市并非陌生的概念,但与当前的大明有何关联?
大明是从元朝手中夺取的江山,将原本盘踞中原富饶土地的元朝贵族悉数驱逐至大漠腹地,让他们饱尝风沙之苦。况且次年即将北伐,打出的口号是彻底摧毁北元王庭,生擒北元可汗,将其献于朝廷。
在这样的背景下,要在边境开设互市贸易,这……
众人疑惑不已,正当此时,朱元璋忽然出手,将窦澈的奏折撕为两半,而后小心翼翼地收起后半部分关于“羊吃人”内容,只将前面通过互市离间草原部落、间接操控草原的部分抄录下发。
“诸位卿家请看,此疏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庙算深远,决胜千里之外’!”
众人相互对望,无人知晓为何朱元璋突然给予这样的高度评价。接过那份半篇奏疏后,众人低头细读,片刻之后,皆默然无语。
只因窦澈的思想太过超前,尤其许多概念只是提出了大致框架,并未详述具体步骤。正因为如此,数千字的奏疏才能容纳如此丰富的信息,否则单就一个互市制度,恐怕就得洋洋洒洒写下数万字。
即便是如此,这篇奏章中透露出的点滴智慧,已足够让这批 朝廷重臣心生震撼。
“这看似是官方推动的商贸互市,实则掩藏在民间交易的伪装之下。”
“这样一来,能在最大程度上减轻北方的疑虑,策略选项也随之丰富起来。”
面对这份奏议,曾泰不禁连连赞叹,尽管文中提及的经济制裁、贸易优势等概念,他未能透彻理解,但毋庸置疑,这种方法能为边境带去长久的安宁。尤为值得一提的是,奏议明确提出,北方草原上的牧民相较于大明边民,对互市的需求更为迫切,依赖程度也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