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借紫官服外裹着貂裘大衣的张方锦,杨为源立时赔笑道:“大人息怒,下官已派人催问了,是啊,这也太不像话了!从前也没这么迟过,回头得好好训导训导。”
张方锦看看远处,驴影都没有,嘴角却浮过一抹笑意,瞅眼杨为源,稍微低个头他就和语道:“老兄,托你办个事呗。”
杨为源登时仰头,满脸堆笑,“大人哪里的话,尽管吩咐。”
“吭吭吭,老兄啊,这押车也有十多天了,本来说好从水路发运,也不知计相怎么想的,走水路早到了,我这把骨头啊,都他妈快散架了……”
又打几个喷嚏,他直喊着腰疼。杨副使想着他又要搞什么名堂,皱了眉也会了意,“既然大人身体欠安,那就在附近的驿馆下榻休息,这等差事由下官出面就好了。”
“嗨!这么多年,咱们呐,是东奔西跑,受尽了苦头!你说,咱们跟这些牤牛有什么区别!”
杨为源一笑,见张方锦红口又开,“哎呀……这干好了!功劳都是上方的,干不好!你我都得遭罪。获利了!有人捷足先登,没有利!人他妈瞅都不瞅你!切!你辛辛苦苦大半年,好容易赚点糊口的破铜烂铁,这底下啊,就跟个小牤牛一样,非得把你嘬干了才捂着肚子说‘大人辛苦’,大爷!你说咱们哥俩容易嘛,啊?”
一段话说得杨为源似笑非笑,想笑不能笑。
这张方锦本是京兆府一个主簿,表叔三司副使林特曾奉旨巡到陕西查案,看上他的度支才能,很快就提拔他为陕西路转运判官,后升为京东东路一方大员转运使。
“大人着实地不易,该好好休息为是。”
“再说后天就是官家生日,本可好好乐乐,嗨,没福享喽……我都把大好年华献给了官家献给了朝廷,就那么一丢丢的喜好。兄弟,回头我请客,咱们一起罥烟楼!哎呀,姑娘们唱得舞得那个美啊,歌美,词美,乐美,最关键的是……”
“人美!”
两人一同笑出,可见他两手抓痒,那股子纨绔相看得杨为源摇摇头苦笑着。
想起半生为官,也就好个听曲,再回头看看沉沉雾霭中的长龙,杨为源不免感慨道:“人这辈子啊,总是无奈地做着各种梦,一开始,老想着一步登天,可干着干着,才知道路途有多遥远,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一步步就这么走过来了。所以,能有点小小的癖好,那也不枉此生,这……”
“你老兄是在说我吗?”
回首就见着张方锦拍自己的肩膀,眯着眼笑对自己,杨为源两手一抱,退身施礼赔笑着,“嗨!下官一时胡想着过去,难免跑得远了,多嘴,多嘴。”
张方锦知他正派忠厚,又深谙官场门道,才愿长期跟他搭班,心知若不是表叔照应,杨为源早就是一路转运使。揽着他肩膀,张方锦就笑道:“杨兄,回头到了东京,我先在四海楼摆一大桌!哥几个到时再喝个痛快!我这就……先走了,辛苦。”
“哪里的话,大人才辛苦,请好好保重贵体。”
马车很快消失在迷雾中,杨为源长长地舒了口气,“臭小子哎,你可算走喽……”
想这一路折腾的光景,杨为源又气又无奈,望着茫茫雾霭盼望道:“寇公啊,朝廷不可一日没有您啊,这天下财富尤其是东南六路,都被这些吸血鬼把持着,您一走,他们更加猖獗无恐,官家呀,快请寇公回朝吧……”
本可轻松一点,可一想局势,不禁忧愁满腹,五十辆车又启动了。离蓬莱港越来越近,可登州府的官兵没见一个影。虽然是熟路,可今次却蹊跷得很。
大宋二十年海外贸易,从广州北上泉州、温州、明州、杭州,一直到登州他都运个遍,然自从那刚直不阿名震朝堂的寇公被贬到邓州,他就没了硬关系,副使位置一做十二年。可当他稍作休息打着节拍哼曲时,车子突然一震,狼嚎般的恐惧声朝他耳里冲来。
“大人!不好啦!有敌人!不好啦!有敌人……”
不一刻,整个车队被重重围困在离蓬莱港不到十里的牙道上。攥紧手刀,望着四面打着阵阵响鼻的高大马匹,杨为源极力去识别来犯之敌。
他们都裹上玄色头巾蒙着面,座下飞骑高大健壮,笼头上的项带、额带、鼻带、咽带、颊带,将马头装饰得甚是威风。
马嘴里铁制镀金的衔镳,控得骏马双目炯炯,好似又将马鞯下绘制的神兽激活了,两目狰狞怒视着整个长龙车队。
“契丹。”杨为源两眼血红,为减轻众人恐惧,即刻大呵一声:“何方贼匪!竟敢围我朝廷车马!”
厢兵只地方服役,根本没见过契丹军马,一听是土匪,奔涌的血脉才激点斗志,他们的脚略朝前挤出去了点。
“大胆贼匪!知道这是什么车吗!谁给你们的狗胆,竟然明抢官家车队,还不快滚!”
杨为源鼓起勇气,却感到大祸已经临头。
“老子帮漕司干了二十年,从来没有谁敢大白天抢劫,你们这群不长眼的,都瞎啦!看看这是什么字!”
都虞候指着宽大气派的“漕司”旗帜,想要吓唬对方,可几个判官已经吓得直往后缩。
“你们,你们谁是管事的?能否给个话?”
话音刚落,眼前数十片寒光登时闪出,冷汗浃背的杨为源本能地一侧身,躲过一刀,就大喊:“防御!防御!”
嗷嗷惨叫,刀枪相接,但这不是对抗,而是杀戮。宋兵没有任何防御能力,还没有打起作战精神,车队已被屠戮殆尽,一刀封喉,立时毙命,残忍至极,比与战场无二致。
“预谋!”
纵马要逃的杨为源还没搞清楚朝哪跑,敌人已将宋马解去,牛车换上契丹马,齐齐鞭打而去。
劫掠之快,几如狂风电卷,杨为源身下黑马还没坐稳,已被敌人一箭射飞出去。雾茫茫的牙道,只留下寒风依旧的呼啸……
五十车珍宝货物,就这样被突如其来的契丹飞骑夺走了。在几个装死又被捅上几刀却仍没有死的车夫中,一个捂着血淋淋的胸口挣扎道:“是……契丹,我认识他们的,他们的刀……”
说罢,双目带着无边的怨恨闭上了。来时壮观的车队,此刻悄无声息。适才设想的明天,此刻恍如梦魇。五十辆大车变成千具横尸,一旁树上寒鸦,在云雾里叫得哀凄凄,寒栗栗。
“怎么办?怎么办?完了,这下全完了……我们,还要回京吗?”
几个半生不死的车夫,凭着活下去的极大意志力,相互搀扶着朝南边挪去,留给他们的恐惧和疑问,将伴随着他们的终生,甚至后代……
此刻七百里外的保州军营,传令官飞快地跑到了一片宽阔而高耸的石堆前,“秉将军!前方侦候来报,数百敌虏骑兵在城外寻衅!将士们请求出城剿杀。”
传令官说得铿锵愤勇,却没有回复。见对方不答话,传令官微微抬起了头,依旧是那令他感到敬畏而崇拜的背影。
丈高巨石上,将军左脚弓步前踏,身体稍稍俯去,一身金漆铁甲巍巍耸立,岿然如山。血红的盔缨迎着寒风,飒飒生姿。黑金色的掩膊包裹着他的右臂,叉在腰间,雄伟,冷峻。
这便是霸王观阵的雄姿。
“将军。”
传令官又问,却见他左手皮鞭微微摇动。
“将军,另报代州、冀州以及白沟河沿岸都有敌人骚动。”
“无妨,我军刚刚大败李继迁,胡虏虚张声势罢了。”
驾着寒风,多么威严的两个字,稳稳地停在传令兵的耳内。转过身来,只见那张古铜色的面上俊目如星,两抹胡须浓黑如漆,棱角分明的两腮微微略动,令道:“贼!但造声势,并无大动作,命诸将守好各自位置,无需搭理!”
坚定的声音背后,是隐忍不发的怒和恨。
“是!呃……”
“还有何事?”
传令官又秉道:“将军,营内来个少年,说老夫人有信托他亲自送来。”
“少年?长什么模样?”
将军才又回过身。
“道人打扮,清秀得像个姑娘,但是……”
传令官兵为难道:“我们要把信亲手呈给将军,可他偏不让,我们要夺,可……”
传令官红着脸犹豫了,“可我们怎么夺都夺不下,他的武功,非常神奇,身法,就像影子一样。”
说着他低下头,可将军却好似没放在心上,“去传达命令吧。”
“是!”
将军仍旧俯身远望,四野低垂,唯这一身雄姿,卓卓伫立。
他便是镇守河北西路保州缘边都巡检使杨延昭,北境三路诸帅臣之一,被敌方诸将誉为杨六郎。
十年前,一代名将杨继业被俘绝食而亡,头颅被契丹割下传令三军。自那以后,杨延昭便养成一个习惯,披坚执锐,孤身登上高地,眺望着茫茫的北境……
驰骋沙场二十年,他断定下一场两国对阵不会太远,因为那镔铁精钢打造的芦叶枪,此刻虽立在石缝中,却迎着冬风发出铮铮之怒,坚挺,威武。
“道人打扮,难道是他来了?好久不见……”
想着老夫人的家书,他才一把揽过芦叶枪,周体翻腾,挥枪挑出,瞬间扎向北境天际,好不威猛霸气,瑟瑟寒风中,夺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