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入世
云素知道他在说何为清净的虚情假意,但内心还是希望这个奉献有些别的意思,接着问道:“你说奉献,不是心甘情愿又怎么称得上奉献呢?”
黄石道人解释说道:“以石子草木小道养天地大道,养出一方大天地,有朝一日那方天地在这人间落下,其中处处是长生。所以是奉献。”
他对此有着说不尽的鄙夷,说道:“听起来好像是件很不错的事,只不过这世上又有多少长生?不过就是为了让修行这件事听起来美丽一些、理所应当一些罢了。”
云素平平淡淡的说道:“听起来的确好没意思。她与我说过,人间不能容人世间是因为世上生息有限。这件事无法改变,便代表后土与黄天同样需要掠夺养息,既然如此,让它好听一些好看一些又有何不可?”
道人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也擅长自欺欺人。”
云素问道:“这人间有多少长生呢?”
黄石道人说道:“人间有五上宗,在台面上的就有五长生,五片天上天。”
他接着嘱咐道:“过了落川就是过了你那处贫瘠,要记得外面的人是叫他们天上人,你也该这么叫。”
他骑着羊过江,继续往北走,说道:“现在你懂了清净的修行,但还是很弱,所以还要去懂后土修行。”
过了落川江,又过青玉墨玉两郡。
云素只知道清净在京城,除此之外一概不知,他已经跟着黄石道人走了玄知大半,但前路好像仍然遥遥无期。只好问道:“后土在哪?”
黄石道人望着远处的高塔,说道:“先去九苍。”
云素随着他看向高耸入云的塔尖,问道:“那里就有后土的修行?”
道人淡淡说道:“你头顶的就是天,脚下的就是土,面前的就是人。不管是哪一边,在哪里都能修行。去那里会让你懂得更快,顺便去那块儿给你换身衣裳。”
这一路上,困了就睡,饿了就吃,渴了就喝,路一直在走。
入了九苍,城里兜兜转转又走过几个大街小巷,换了身新衣裳,看着没那么像乞丐了。
看了台上招亲的青春少女,听了书院里的活力读书声,望了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云素突然发现自己就连人间也觉得遥远,似乎无论如何也不能融入其中,不自觉陷入莫名的思绪。
黄石道人非常不喜欢他这副神情,打断他思绪说道:“你常用剑,我看过你有两道剑术,一道应该学的天公的剑,另一道无招无式在心意间随意便能用出,应该是你的另一意韵,除此之外你还用过一道束缚的术。”
他自然是看过鸢山那一战的,所以云素对他用轻松平常的语气说出自己全部手段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因为哪怕黄石道人对他一概不知,云素再挑选一个最好的时机,然后用出自己浑身手段,最后的结果也是只有失败。
既然他敢教,那他就敢学。
云素问道:“你说我像是学的朝思暮想,那是什么?”
道人再次提醒说道:“不是你,是师父。”
“朝思暮想。”
他读得很慢,好像在细细的品味,最后又是无奈又是耻笑的说道:“朝思暮想,白日里想夜里也想,光是听起来就是一耳朵扭扭捏捏的味道。白落上人的术也是这样扭扭捏捏。”
“你…”云素在他凶恶目光中僵硬的改口,不然下一刻不知身上哪里的骨头就要碎去,说道:“师父,怎么个扭捏法?”
黄石理所应当的说道:“你全心全意的想了半天才想出来怎么打架,这怎么不扭捏?恐怕在你还没想出来就被人一刀捅死了。你的意韵也一样,虽然你不用想那么久。况且,面对一个人时你能全心全意尽情施展,要是人很多呢?”
黄石道人轻易道出钟灵的破解之法。钟灵的一切基于想,而诗绪不让他去想,黄石道人让他来不及想。
道人甚至推测出了另外的弊端,想的少越极致,想的越多越弱。
云素突然想到接下诗绪千杯酒时的画面,那日密集的玉杯几乎布满天空与一千人并没有什么区别。他说:“我觉得师父说的不对,面对许多人时为何不能一心一意?”
黄石好奇问他道:“你如何一心一意?”
云素回答道:“我心我意皆在我身,哪里不能一心?哪里不能一意?”
黄石明白了,笑道:“好一只乌龟。”
云素感到无可奈何,说道:“既然师父把它说得如此一无是处,又何必让我去学它,为了给师父丢脸吗?”
黄石道人不明白他怎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说道:“你既然有了自己的道理又何必再去学别人?让你用这层身份是让你活得简单一些。”
他说回那道扭扭捏捏的术,说道:“若只是一个人,朝思暮想算得上一无是处。但就连我这门外汉都明白这些弊端,他们又怎会不知?所以学此术的仙人大都拥有许多侍从。”
云素明白过来,说道:“既然我学的是这朝思暮想,那么我的确是需要一些侍从。”
黄石道人牵着羊石头,带着他走进一家客栈,路上低声骂道:“别太不要脸。为了洗你身上这股味道老头子我花了多少银钱。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给你找一个装模作样的就知足了,你还想要一些。”
分别前,他吩咐小厮给云素送去笔墨纸砚,说道:“朝思暮想必须一心一意,所以施展时的对象通常是某副画卷或者某个物件。你自己画。”
他最后说道:“画好就去庙会。”
云素望着他离开,在他离开视线的一瞬,目光转向胸膛内心脏旁沉寂的黄泥,那时湿润的黄泥如今已经凝固,牢牢粘着他心脏,像是心脏自己长出来似的。
他很清晰的感觉到黄泥心脏的链接,这种感觉让他确定,哪怕他在保证自己不死的情况下把自己开膛破肚后伸手进去,也不可能在心脏完好的情况下将黄泥撕扯下来。
更别说这不是一团普通的黄泥,是黄石道人的术,光用手怎么想都是撕不下来的。
云素听到小厮敲响了房门,看着他低着头走进来将那些作画的东西放在桌上之后就要告退。
在他身上没有感觉到生息气味,云素叫住了他,问道:“庙会几时开始?”
小厮答道:“三日后。”
云素指着窗外又问道:“那是什么塔?”
面对这个相邻几郡几乎无人不知的问题,小厮迟疑了一会儿,立即说道:“碧游。”
望着他佝偻的身子里满是胆战心惊的样子,云素不再留他。
他看向桌上的笔墨。
朝思暮想,想什么,便画什么。
他有钟灵,所以黄石道人没有教他关于朝思暮想的任何道理。
只是因为钟灵,他可以想很多,多到就算日夜不眠的画上几天几夜也不可能画得完整清楚。
看着桌沿铜镜中的黑眸少年,云素开始动笔。
朝思暮想需要一心一意,他不久前说过自己也可以一心一意。
夜深时候,他将镜中少年的画像画好。
墨迹未干,屋里四处洋溢着浓厚的墨香,从窗外射进的月光里,云素认真的看着画上自己。他左看看右看看,始终觉得哪里不够好。
不是对画工不满意,他自小读书,对笔墨足够熟练。作画虽然算不上乘,但绝对说不上丑陋。
他想来想去,确定自己不能想出一个自己去打架。
云素一把撕碎墨迹未干的画卷。
月落月升,再落再升。
听着外头的嘈杂,云素将做好的画卷收入另一只袖中。
在小厮的恭送中出了客栈,初晨的微光撒在房梁街面,本来冷清的街上已经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比刚入城时所见要热闹的多得多。
人流的去向统一,喧闹的源头也大都统一。去的说的,通通是那座碧游塔。
仙人乘着流云木舟从云中掠过,贵人驾着车架宝器从头顶驶过。大街上人流过于拥挤,两侧叫卖声呼喊声催促声叫骂声连绵不绝。
云素从客栈出来走入人群,汇成人流中的一滴水,流向碧游。
他的师父黄石道人带着他来九苍,让他学习后土修行,还要去找一位朝思暮想的侍,还要让他去庙会。
他在拥挤的人群中行走,走了很久很久才看到那座高塔。
塔上云雾缭绕经声缭绕,塔中烛火通明,塔前后土老道人开坛讲道。
云素听着道音走过庙宇,来到碧游塔下,四处看来看去并未找到黄石道人的身影,索性不再去找在坛下落座。他认真听着坛上道人说道,学起后土的修行。
坛上老道人说完天说地,说完地又说人,说了人接着说仙,说生又说死,说了轮回还要去说因果。他说的越久,坛下人便越多。人越多,老道人的声音越绵长,云素便听得入神。
不知从何处悄然飘来黄石道人苍老的声音,从坛上老道人洪亮道音中飘出,飘进云素耳朵里。
他淡然说道:“这一路上我教你喝酒吃肉骂人,教了你很多,但是你始终无法入世。既然你仙气飘飘无法入世,无法把脚踩在地上落入尘土里,那我就帮你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