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风,从街头吹到了巷尾,卷起了纷纷扬扬的树叶。
玄京城的初春还是很凉,清冽的河水倒映着船楼上那个一动不动的穷酸少年。
楼里的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看着那个轻扶栏杆,面朝晨光的杨家仆人。
哦不,应该叫进士老爷了,会试榜上第三名,怎么也不可能再落榜了。
一夜而已,命运如星辰,悄然变更。
从今往后,杨泉的命不再贱如草芥。
可他什么也不说,就站在楼阁的屋檐下,双手紧紧的握着栏杆,生怕从这高楼上掉下去。
玄京城的河水能淹死很多不听话的仆人,但可不能淹死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进士。
杨泉学会了惜命,望着对岸繁华的玄京城,喃喃自语着。
“好大的风啊。”
……
会试之后就是殿试了。
殿试在当年举行,所有榜上有名的考生都会被招进皇宫殿内,由当今周朝的皇帝陛下亲自考察。
殿试不落榜,只考时政,只分三甲。
一甲三名:状元、榜眼、探花。
其余的二甲三甲皆为进士。
一入宫门,命运就会自此改变,有人步入仕途入朝为官,有人迁移富乡作一方县令老爷。
关键还在于两点:
如何取舍,有无门道。
杨泉没有理由离开玄京城,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也没有为一方百姓谋福的高尚宏愿。
至于门道……
杨家老爷是当今周朝的老太师,兼文阁大学士,位学士之首。
杨家本就是文臣豪门,条条大路宽敞平坦,尽数铺在杨泉的脚下。
只要老老实实按部就班的走下去,即使是一只老实的猪也能待在皇城大殿里,安享余生。
“杨家出了一个年轻的进士,会试三甲,很了不得。”
这一消息在玄京城里流传而走,百姓议论纷纷。
出个进士不足为奇,杨家的进士更是如此,但如此年轻低调的进士,实属少见。
不知道为什么,从放榜的那日起,杨泉这个名字和奴仆就没一点干系了。
好像所有人都忘了他是杨家的奴籍书童,就连平日大院里的熟人也笑容满面,藏掖好了这件事。
某天晚上,
杨泉借着私塾里的油灯,看完了手里的《时政杂记》。
老管家敲了敲门,然后走了进来。
他还是很热情,但热情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客道。
管家递给了杨泉一张字条,很小心,一点不敢疏忽。
杨泉打开看了几眼。
上面写的是:
“殿试内,勿出风头,可平庸不可冒进。”
“生于杨家,进士亦胜一甲。”
杨泉沉默了,读懂了字条上的意思,也猜到了写给自己字条的人。
除了那位从未谋面的老家主,又有谁敢说这么惊然颠覆的话?
生在杨家,就算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庸进士,未来的路也比殿试前三甲更明亮平坦。
杨泉也是这个时候才真正明白,刘木匠用一辈子和命换来的“杨”字,到底有多么沉重。
他牢牢的记住了这两句话,印在脑海里,反复自语着。
“勿出风头,平庸尚好。”
……
一个多月后,清晨时分。
杨泉穿戴好了老管家给自己准备的衣物,第一次坐上了杨家的马车。
马蹄声响个不停,车轮稳稳的向前。
马车外热热闹闹,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烟火气,却不知道为什么让这时候的杨泉有些泛呕。
他在心里数着步,等到马车停了,他才意识到原来皇城距离杨家大院有这么近。
下车,仰头就是巍峨矗立的皇宫城门。
马车只能停在这里了,能在皇城里驾车的大人物,屈指可数。
但即使是这样,杨泉也还是惹来了很多目光。
其他榜上有名的进士,也有坐马车来的,但不是杨家的马车,所以很不一样。
杨泉紧了紧袖口,深吸了口微凉的空气,做好了面圣的准备。
但这时候……皇城门口响起了一阵嘈杂的笑语。
杨泉看到了一个人,一个有些眼熟的青年。
他是为数不多没有坐马车,自己穿着布鞋走过来的考生。
笑容满面,书生意气。
他身上没有其他考生的拘谨,反而在和一位穿着宫服的老宦官自在的搭着话。
杨泉愣了一下。
这人是那天在考场外,给其他考生送烫茶的青年。
他早早的就落笔交卷离开了考场,这样也……通过了会试吗?
杨泉不解,但那位被青年缠着的老公公却万分无奈。
他说:“会元郎,您就别咱了,这么多年也没听过谁在宫里数台阶啊……数不过来的。”
会元,会试榜首。
杨泉头脑发白,看着那个谈笑自若的锦衣青年,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书卷上只有那么多题,他答完了于是走出考场。
闲来无事,便搭手帮忙……只是这样。
……
杨泉不记得他是怎么走过皇城官道的。
那条路好像很长,每一步都要小心,但好像又很短,走着走着就来到了殿外。
站在最前面的是倒茶青年,他认出了杨泉,很热情的打了招呼。
左边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朽,会试第二,再就是杨泉了。
入殿门,
空旷静谧,脚下如踩在明镜上,步步映人心。
高梁红柱,金栏玉阶。
杨泉低眉顺目,牢记着心里的八个字。
他没有看到皇帝,只能听见头顶传来的声音,离自己很远但很清晰。
皇帝陛下在,杨老太师也在,一帮老文臣聚在殿里,看着入殿的考生,或低声细语,或沉默无言。
杨泉听着殿内回荡着的声音,躬身行礼,然后落座在自己的桌后。
一个大学士分发卷宗,有宫女在一旁持笔研墨。
再然后,皇帝陛下和大臣们就离开了,只留下了几个考官在原地候着。
卷上是一些时政的题,不多不少,用不了太多的时间。
一个时辰,杨泉答了一半……有人交卷了。
还是他,那个倒茶青年,他吹了吹卷上的墨水,把试卷递给了监考官。
袖袍摇晃,笔墨飘香,这人便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离开了大殿。
后来杨泉才听说,这……状元郎,答得几近完美,也因为太早离开考殿,被皇帝陛下招了去,和一群大臣在庭院中饮茶闲聊。
是的,他是状元,可不知道为什么……杨泉总是记不住他的名字。
明明两人身处一殿,看上去也近在咫尺,但偏偏看不到他的背影,远远的看不清楚。
……
当天,
杨泉是第七个答完的,也是杨家大院最年轻的……探花郎。
前三甲,偏偏就是第三。
钟声鼎沸,人间喧嚣,所有人都在庆祝。
唯独杨诗箐有些好奇,“你生的说是周正都算勉强,怎么会是探花郎呢?”
“因为其他人更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