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毛铺就的柔软床铺上，早已风浊残年的夜精灵，一动不动地深陷在轻羽之中。她那麦色的肌肤上此刻布满了深褐的斑点，褶皱的皮肤和那骨瘦如柴的身形，让人很难想象出来她生前的模样。
    顾安一直以来，都对年迈的老人们怀有一种类似于“抗拒”的情结。
    曾经有过一段时间，那时她正处于少年到青年的转折口，每当在马路上看到有陌生的步履蹒跚的老人时，都会莫名地生出一种流泪的冲动。所以，那段时间，她非常害怕自己遇到陌生的老人。
    一直到今天，她也没想明白那时候的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去看待那些行将就木的陌生人的。
    此刻，在西莉亚的面前，这种陌生又熟悉的情感再一次涌上了顾安的心头。
    害怕、觉得对方是如此的脆弱、小心翼翼到连呼吸都不敢太重，顾安就是怀着这样一种百般纠结的凌乱心情，像个笨手笨脚的木头人一样挪到了西莉亚的面前。
    她僵硬得弯下腰身，抱着膝盖坐在床边，动作轻慢到不敢带起一片羽毛。
    明明不喜欢也不想盯着西莉亚那死气晦暗的凹陷的脸颊，却做不到移开自己的视线。
    不知何时，盖德来到顾安身后，弯着腰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们走吧，别打扰她老人家安歇。”
    盖德一只手插进顾安的咯吱窝里，抓着她的上臂，准备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床上静卧的老人，银白色的稀疏而干枯的眼睫，忽然轻微颤动了两下。
    像生怕自己看错了一样，顾安马上屏住气息，用微微下压的重心阻止盖德托起自己。在盖德松开抓着她的大手后，也还是维持着这个半起半蹲的滑稽姿势，动也不敢动一下。
    又等了几息，老人却未有变化，好像刚才的那一幕，只是睡梦中无意识的反应一样。
    盖德稍觉遗憾，他轻轻拍了拍顾安僵直的肩膀，用口型无声地再次催促道：走吧。
    顾安这才从屏息的状态里脱离出来，心中难免升起一种物伤其类的不合时宜的感触。
    在转身之际，她最后看了一眼床上几无声息的老人，老人松垮的眼皮却微微掀开了一抹弧度，然后在顾安难以置信的神情注视下，完全睁开了。
    西莉亚早已不能视物的双目，无神而茫然地看了一眼顾安和盖德的方向。
    盖德本想说话，又觉得此时自己更应该先去知会一声等候在外面的精灵南希。
    他咽了下干哑的嗓子，对顾安耳语道：“你先别说话，我去外面叫南希进来。”
    接着，盖德马上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
    顾安有些怔愣地与目无焦距的西莉亚对视着，就见西莉亚那双无神的双眼，从空茫一片渐渐变得清晰而又澄澈。
    这双明亮温暖的眼睛，本不该出现在这样一位即将迈入腐朽的老人的脸上，然而，顾安不知为何却丝毫不感觉违和。
    老人干瘪下陷的嘴唇，好似想尽力对眼前人弯出一个微笑的弧度，但是油尽灯枯的身体已经支撑不起她做完这个动作了。
    淡淡的笑意停留在嘴角微微勾起的深度，不过顾安已经完全接收到了老人的问候，她用力地以亡灵那死板的脸骨，全心全意回以对方一个大大的上扬的表情。
    西莉亚的眼神越加柔和下来，顾安看到她交握在腰腹上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
    她猜不出老人是不是想做些什么，于是，她脸上带着疑问的神情，慢慢伸出自己骨白的右手，在老人鼓励的眼神注视下，将自己的右手覆在老人干枯的手背上。
    那一刻，有一声长长的长长的叹息在她的脑海深处响起，带着股尘埃落定的满足和宛如初生般的欣喜。
    ——终于，找到你了。
    她听到一道清凌的女声，在她的心里不断回响着。
    然后，她看到西莉亚的身体化作绿色的荧光点点，弥散在她眼前、飘荡在空气里，凝聚成绿色的光带，顺着精灵母树的牵引，飘出房间外、飘像远方。
    顾安的右手以一种骤然失去依托物的方式，落在满床洁白的羽毛上，带起几片被压平的白羽轻轻颤了两颤。
    没有温度的羽床，像西莉亚没有温度的手背一样，凉凉的，一直凉到了顾安心里。
    南希惊喜的声音从门洞处传来：“婆婆，你醒啦~”
    然而，床上却已经没有了她所熟悉的那位老人，只有一位夜精灵的亡灵，背对着她，转过身来看向门洞的方向。
    几秒钟内乍喜又乍悲的南希，脸上的表情显得稍微有些滑稽，但她还没来得及去整理自己的心情，就看到那个夜精灵的亡灵，脸上淌下两行清澈的眼泪。
    亡灵，是没有眼泪的。
    会是谁的眼泪，借由顾安的身体，流了下来？
    自此刻起，神域上最后一位仅存的夜精灵永久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夜精灵种族从此不复存在。
    精灵女皇狄格丽特向全种族发布了这则消息。
    亡灵女王塞西尔撇下一众事务，亲自赶往艾尔悼念西莉亚的离开；萨琳娜在连续配错了数组药剂后，不得不清空大脑，把自己蜷缩在椅子里，不去想不去念。
    西莉亚哀悼日的次日，精灵女皇在她的浮空城堡里召见了盖德和顾安一行。
    彼时，一身素黑的涅雅·塞西尔也坐在精灵女皇的接待室里，后到的盖德一行按照礼仪先问候塞西尔殿下，再向女皇行觐见礼。
    狄格丽特是一位貌近中年的女精灵，她坐在主位上，一头浅淡的铂金色卷发顺着后背一路蜿蜒垂落到纤尘不染的大理石地面上。
    不同于夜精灵麦色的皮肤，精灵族的肤色如牛奶一般白皙柔和。
    端坐着的狄格丽特那双碧翠的眼瞳里，闪烁着威严与慈祥共存的神采，她看向盖德一行，视线短暂地在顾安身上停顿了片刻，尔后语气宽厚而端庄地说道：“艾尔欢迎你们的到访，都过来坐下来吧。”
    盖德在塞西尔女王斜对面略下方的位置坐下，挨着他坐下的是阿瑟，顾安同样沉默着坐在最外面。
    “这两位便是亡灵族有名的双战士——盖德·费恩和阿瑟勇士吧，我是精灵女皇狄格丽特，很高兴见到你们。以及，另一位是？”
    盖德接过问话，代顾安回答道：“这是我的学生，蓝星来的新生亡灵，名字叫顾安。”
    狄格丽特自然地将视线转到顾安身上，神色间略带一抹哀伤地问道：“我希望西莉亚走得时候，至少是安详的。是这样吗，好孩子？”
    顾安被狄格丽特勾起了难过的情绪，在稳了稳心神后，如实回答道：“我不知道，但西莉亚婆婆在走之前，有想要对人展露微笑。”
    狄格丽特在顾安说完这句话以后，过了好一会儿，才用一种令人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兀自自语道：“是这样吗，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