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阳河域东北半区,无数的道家灵帆和佛家光印点缀在群山间,这里每一座山岭皆是一处灵地,二阶、三阶数不甚数,四阶灵地偶有矗立其中,标志明显,皆有冠名。
这里是拘魔宗的地盘,自西北向东南一共有三大重心之地,先是镇压蛊雕魔巢的罗魔塔区域,后是中央六阶灵地拘魔山,再往东南方向,就是临海跨域传送阵【十方明灭】。
古籍记载,位居此地的跨域传送阵不同于其他地区的传送阵,它本身就是一件道佛共铸的空间类神器,但详细内幕一般门派根本获取不到。
钟紫言站在一处碧瓦石阶尽头,望着那像是巨型灵器【天机钺】般的传送阵地,阵法与玉晶灵力生生不息,真乃天地造化之物。
可惜这种东西要建成一座不知要耗费多少财力物力,真不是自己现在能觊觎的。
“走罢,洞府就在前面的巍泱街。”鞠葵当头带路,时不时指着周边区域介绍,此地建筑林立,犹如群星班列,围绕着传送大阵主区直到东面乱魂海岸,地势由高到低一览无余。
魏泱街是这片租售洞府区最后一条街道,那里的洞府品相颇杂,原因在于地下灵脉是由传送大阵区缔散而来,五行灵脉和其他特殊灵脉分布并不均匀,也因此,来这里的人要么资质奇差,要么资质奇好,不存在中人品列的修士。
一跨入巍泱街,来往的修士便变得特别稀少,这里背靠浑厚山体,呈一个‘凹’字,所建洞府面朝无尽海域,潮汐昼夜起伏,波涛时有汹涌,还有狂风每日呼嚎,对于杂灵根的修士并不是什么好地方。
修行之道,贵在精萃,这里能给人的启发太多,也因此落了下乘,但拘魔宗商盟不会因为这种因素降价租售,反而租客要付出的灵石比普通洞府至少增长两三成。
越是临至洞府门前,鞠葵步态越来越慢,钟紫言也明白她心意,揭开兜帽驻足沉吟,而后等她转过头来时,招呼她一同坐在门前石台,侧脸望着天际云层,温和笑了一声,平静道:
“你我有缘交识一场,三月来劳你周折守护,我心头感激不尽。今时不知后事吉凶,此番言语,权当遗言说与你听:
我本是临近晋地一凡俗小国官宦子弟,自幼父母双亡,尝尽了人世冷暖,于成年之际连番遭运,有幸被门里师伯看重,力排众议推为小户掌教。
活至今朝,诸多困苦磨难皆被命运所迫,门中老幼视我为中兴希望,身前身后都逃不得那份寄予。
可人之一生,总有些时候求不得他人,大道在前,谁也一样。
既是抱着必死决心,为防恩情往后报不得,便先抽来一二,以表心意。”
一枚储物戒缓缓浮递在鞠葵手中,里面有一封灵纹玉函、一万三阶灵石,对于普通修士而言,绝对算滔天利好。
“我在结丹失败后,其内玉函会变作血红色,劳你亲自走一遭槐山地界,将之交予藏风山陶方隐,由他前来携我躯壳,事后还有重谢。”
说罢,钟紫言慢慢站起身,鞠葵擦拭了泪花,面色哀伤,跟着起身莫名问:“跟了你这么久,连个意思都不表示一下?”
钟紫言盯着她手中那枚储物戒愣了愣,明显是想说‘那不就是意思?’
迎来回应的是那双幽怨的眸子。
沉默了片刻,一想到自己生死难料,心中也没了儿女情欲的念头,这人既然要个回应,索性正色点头:“恩,有意思。”
而后转头步入洞府,石门闭合,两面诀别。
立在洞府外面的人儿先是呆愣,而后柔唇张合,气怒骂道:“有意思是什么意思?”
一连串的怨骂,可惜钟紫言什么都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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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洞府内,各处区域布设重叠阵法,灵符四散关键位置,而后再将这几个月鞠葵买来的灵丹珍奇一一排列周身。
这间洞府十年租金,七千三阶灵石,也不知是鞠葵到底在拘魔宗没什么面子,还是负责此地商事之人确实不给降价,真的是太贵了。
其余结丹辅助灵物以及贴合自己灵根的阵器盘、灵符、防御灵器拢共花了六千灵石,一枚【降尘丹】又花去四千,再算上大方给鞠葵的报恩灵石,两万七千三阶就这样出去了。
幸亏这次东游在黑狐地宫获得近三百【冰炎寒煞珠】,价值近二十万,换算抵扣,一次结丹就花去近两成,谁让自己是变异灵根呢。
细致检查周遭准备,一切都准备好以后,一瓶瓶补气回血灵丹吞入腹中,三月来躯壳有意无意造成的损伤快速恢复,眉心血色风印浮现,体内灵力充盈补满,便开始沉寂闭目。
修真者,查冥追溯,探寻天地本真也。
修士为什么比凡人寿命长,一在练气之法,二在火眼金睛,每个人都至少在一条道路上明晰精深,前者有助实道炼虚,后者有助虚道凝实,整体是个生生不息的循环状态。
结丹,首先要忘尘,大道劫云容不得杂质,但凡沾染丝毫尘念,劫雷威势猛增百倍,此谓:天道无情。
但真要是忘的干干净净,也难结丹,哪方天地希望培育出另外一个自己来捣乱,闹不好日后整个本源主体就被人家吃的干干净净了。
所以这个过程本质上还是一个欺瞒的过程,要达到自己对自己都深信不疑的地步,才有可能立下丹志,抗住劫雷淬击。
细思自己这一生,活到今日已经整整七十五年。三岁灭族,十七岁遇仙缘,十八岁接任掌门,其后一路练气筑基,亲人几乎都死绝了。
回想起来,一朝朝一暮暮,真的是太难了,哪一步熬不过去,灭亡的可能不只是自己,整个门派都可能随风消散。
但同时自己也是幸运的,首先是灵根资质好,其次是皮囊生的好,不多的几个长辈都是难得的良师益友,前辈里没遇到坑害自己的。
出问题的部分,多半是同辈和后辈,结发妻子还没过门就被同门师兄害死,素以教养自得却教出顽劣不堪的谢玄和狗儿,情欲与人无异却辜负了好几位女子之心,数来数去,真是失败。
要说心底里没什么怯弱,那一定是骗人的,多少次遭逢大事怕的要死,可观来望去,自己又能靠谁呢?
“唉……”一声叹息回响洞府,心情郁结久久不散,这样下去能结成丹才是怪事。
睁开眼睛,起身负手走到洞府尽头,四面墙壁如透明晶壁般无形无质,望着外面无尽的海水陷入沉默。
一直看了七天七夜,心情随着潮水起起伏伏,忽然间一股幽风吹来,钟紫言闭目盘坐,入定幻梦。
……
大姜朝天顺十九年,宰相钟家府门,已经十六岁的自己抱经躺在椅子上晒太阳,年过四十的爹娘在院中逗弄着新买来的马驹,爷爷钟天墨在书房大挥狼豪。
忽有皇家仪仗直寻而来,一名小吏抱着圣旨急匆匆登入门槛,念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梁地逆贼姜正梁,肆意放纵下属劫掠官家生辰贺银,屡屡抗命挑唆朝臣,时已汇军聚旗破关而来。
朕闻钟家孙儿紫言,天赋异禀,文武全能,常擅排兵布阵、观星定轨,即封你为我大姜平南侯,赐三军掌印,不日挥师南下,代天巡狩,安民生、平判贼,以全社稷,钦此!
那小吏宣罢,讪讪凑近扶起自己,如狗尾巴般笑着开口:钟大人,这可是无上殊荣,虽是侯爵位,但我大姜自开国以来,哪一人如您这般小小年纪掌理三军大印,国君亲口教您入宫受封,咱们出发罢?
国家危难时刻,忽受王命急宣,自己作为钟姓后辈,五代朝官,怎能不感激涕零。于是在爹娘和爷爷的期盼寄切中披甲入宫,拿了大印直往南去,至此疆场厮杀,六载平叛,终成一代人臣。
四十岁后,凡俗荣誉享尽,父辈尽皆阖然长逝,库房里的金银珠宝堆成巨山,一群妻妾终日莺歌燕舞,日子越来越索然无味时,突有道人来访,正是仙风道骨的陶师伯。
说赤龙门前代掌门逝去,掌教之位没得继承,他寻遍千山万水,才找到自己,即便是年龄大一些也无妨,还能洗髓伐毛,灌输通窍,灵根本命尽皆照应出来,不当掌门都对不起自己天纵之资。
诀别凡俗亲嗣,披发受冠,一路被陶师伯带着来到清灵山,在上万同门子弟欢庆呼喊中登上掌门大位。
十多年里,自己自练气一层一路修炼到元婴大能,辛城那一窝小乞丐被自己通通改命赋予灵根,杜兰、颜真莹,司徒宓、司徒可儿、孟蛙、鞠葵等众,尽皆纳入后宫。
白日率领弟子门人征战东洲,夜晚回来翻龙倒凤,战死的秦封、童泰、刘三抖等人全都给还阳救活,膝下还有谢玄和狗儿这些孩子时不时闯些小祸。
什么赫连天、林地龙、郭九幽、圣蕾,只要逮住全部抽筋扒皮挫骨扬灰。
待到七十岁时,自己已经是这东洲除了天雷城和拘魔宗外最强的大能修士,那些大佬们见自己发展迅猛、气势难挡,纷纷来弯腰求和。
某日正在【十方明灭】传送大阵宫殿里推杯换盏、谈玄论道之际,天上星云间紫色雷霆霹雳浮现,那神霄紫雷裹着惶惶天威立劈而下,自己的身子瞬化齑粉,死得不能再死。
一阵清风吹来,自己的骨肉粉末随风消散,紧接着浪潮自天幕落下,面前宫殿楼宇坍塌化为废墟,那一张张希望永不磨灭的人脸都被汪洋海水冲没了。
天地间死一般的寂静,有苍老之音笑评:小善之人心存恶犬,大善之人心蛰妖龙。
那声音消逝后,自己又见到师父谢玄临死前释然冲下黄龙潭的模样,他平静问道:你要的是这些么?
……
幻梦心境一下子破碎遮暗,钟紫言睁开已经湿透的眼眸,此时洞府内寂静无声,时间也不过才流逝两个时辰。
“唉,岂可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幽幽叹息回响洞府,眼角泪珠蒸发干净,他起身来回度步,望着透明洞壁外的景象渐渐凝神。
此时体内灵机已经饱满,血目成为常态,周身五处风印浮现,巍泱街外,乱魂海边,天际青冥间雷云逐渐聚集。
“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我若是执迷过去,莫说这大道劫云,既是本我与识海那头小东西也饶不过我!”
天际劫云逐渐生出霹雳,钟紫言皱眉呢喃:
“人生一世,即使位极人臣,权倾朝野,到头也是索然无味。
修真至顶,即使凝丹结婴,翻覆云雨,到头来也还是逃不过天地正法。
若是仅为这躯壳长存,到了又能如何?”
遍思自己七十来年,便是顺遂当年本意去活,也活不出什么神奇之处。
细想自己坐在这掌门大位,外人只看到权力加身,眸间生灭似能决人生死,可自己哪里不懂,当掌门只会比当弟子的更艰难,更困苦。
“权力,是公器,什么是公器?那哪是我一人一念的东西,家家户户,心心口口,都要安定,一个不平,弟子忤逆,同门背叛,爱侣反目,拿什么来成家立祠,开宗立派?”
由浅及深,修真者所谓长生,纳天地灵气为己用,可亿万人寻求的东西,有谁是能真正的站在众生顶端,俯瞰人间。
“凡人也只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我辈的路,何止万骨。弱肉强食,人吃人,争来夺去,永不休止,这是否就是道?”
乱魂海上狂风呼啸,不知从哪里刮来的腥血之气,看守管事的拘魔宗修士们一个个洞开流风壁,将那些芜杂东西反弹别处,随后痛骂哪个杀千刀的东西竟然能招来如此污秽之气。
而钟紫言什么都不知道,只兀自望向天空继续喃喃:
“世事福祸相依,得来一力,便需失去一命,他们求的长生之路,只重躯壳灵识,而我再走一遍又有什么不同?
天既授我这异风灵根,前人传来应劫残法,若不继承,岂非愧对己身?”
恰值此时,脑海中又响起那声来自亘古苍冥的传音:修吾道引,劫魔难灭,不度灾厄,不得呼风……
钟紫言静心凝神,脚下那卷《苍蛇志》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他终于知道自家丹志根本:
“我要的长生之路,是这意志千万年不朽,留在世上,留在时间里,留在光阴中,而这条路,注定要尸山血海,代价将比前人更为惨烈!”
天际劫云顷刻间轰隆作响,玄黑和赤红霹雳一次次震荡闪烁,巍泱街外的乱魂海潮受狂风凝卷激起龙吟狂啸。
一粒三阶极品【龙象回天丹】吞入腹中,白发尽皆恢复亮黑,四肢青状再现少年,此刻正是巅峰时态,再有万般悔意也只剩下一条活路。
钟紫言凝目直对赤玄劫云,“年少时常读笼中鸟诗,未是扶摇得意时,笼中日月且相依。一身天地宜间过,四面风尘莫远飞。
谈这天地力之极处在何方?五行遍及世间终无防,此时才知:
人法地法天法道法自然,何所共生?其来时天地震荡,万山扬尘;其去时无象无形,万物复苏!
力之尽头是清风!”
钟紫言周身飞浮洞府,四面阵法全开,脚步踏于尘空,乱魂海外一股幽风吹来,脑海里自钟家府院到辛城三里桥头形色照过,他抿嘴凝目念曰:
“掌一分力,在身稳心,便需护佑亲友、子侄、道侣,谓之:风雨同舟。”
第二股狂风吹来,西迁槐山断水崖上,自苟有为哭坐殿间到孟蛙筑基时的二十年光景历数心头,水火煎熬,七情生灭,厚土大道恍眼而过。
“掌一分权,在心安神,便需护佑门人、道统、宗派,谓之:风生万世。”
第三股飓风吹来,牧野马林数百年前的众生谋生之道逐一显现,那位步履矫健的中年道人拉着刚刚三岁的孩童笑看春日风光,再是魔气遮天,也遮不住那满怀希寄的目光。
“倘若他日我掌天地,必教这万疆苍生正身,四时风动,天地清明!”
乱魂海外猩红罡风席卷,吹震的这片海崖灵地租售区都震了一震,风中夹杂着水气土气尽皆落在崖岸泥石之间。
“若这一颗金丹凝成,自此便是生灭两念存心,不受天假于我手操弄,只为本真一心护道,乃谓:呼风生灭万物,阴阳大化古今。”
“以力成风势定乾坤大小,集万物凝志生六合九宫,看风生水起更四时轮转,一生来去只由寰宇共生,这便是我之丹论,既是后人亿万年追寻之不!灭!大!道!”
言罢,天际劫云瞬间扩大十倍,内里赤玄两色霹雳愈发深黑,此方天地灵气直灌钟紫言所在洞府。
洞府外,鞠葵身侧一道人影浮现,个头不足五尺,雪白胡须上面尽是红穗,老头睁着大眼珠子跳脚:
“你这丫头,带回来了个什么东西?这这这,就是本宗位列十大星君那位结婴时也没惹来这般恐怖的毁灭真意,老夫真是见了鬼哩!”
鞠葵呆愣不知所措,“师父,他能成么?”
“成个屁,之后损失的灵石从你那里扣!”老头挥手之间直接把鞠葵裹挟离去。
东洲北域天雷城中,一时金碧一时珈蓝的雷音寺里,那位盘坐金莲上的小和尚站起身来,青蓝色麻布僧衣随风而动,自语:“这么快?能成么?五花那小东西还没找到人啊!”
无尽远方,北冥寒域深处,巨大的妖王宫殿里长着鹏头人身的男子凝目远望,下手处象鼻人身的灰衣男子道:“大哥,是东洲!怎么风灵根还能走不灭大道?”
鹏头男子摇头不知,神色复杂。
……
巍泱街洞府内,钟紫言清神静心,四肢百骸灵机牵动,咒诀默念间体表先是变灰,后又生成冰鳞甲胄。
识海中那头万年不睁一眼的小东西呼呼鸣叫,游动间直接膨胀数倍,额头红色魁角泛起白光,尾翼震荡传来一股股令人身心祥和宁静波段,鲸眸死死盯着天上的劫云。
鱼儿自水中游,可成势能生力,它转圈游动,构筑奇妙灵纹,似乎自己还藏着一个看家本领没使出来。
“时辰到了!”
钟紫言盘浮半空,周身风力始生,赤红如血的瞳仁中像是有幽幽清风,不管天上那劫雷是对付金丹还是元婴还是化神的,自己既然遭遇,只能硬着头皮抗了。
抗不下,就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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