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里,钟紫言独自坐在藏风偏院一间书房内,月光顺着窗户照在案几上,那卷玉简中记录着陶方隐不久前讲给他的言语。
这个世界上,真正算是至亲前辈的人,如今仅有这么一位了,人越长大,越害怕孤独,可又不得不面对孤独,很多时候家中有一个长辈存在,就像是背后有一座山可以靠,钟紫言无法想象将来有一天如果师伯出什么事,自己是否能承受那种痛苦。
所以,随着年岁越大,他越来越珍惜老人家对他说的每一句话,几乎不需要思索什么就能肯定,自家这位师伯绝非庸碌愚昧之人,五十六年前,赤龙门还只有几只小鱼虾挣扎求生的时候,这位师伯已经是金丹巨人了,如今虽然自己也已经结丹,但论对岁月和生命的了解,在师伯面前,不过是萤火之光,难与皓月相争。
在观看人性和禀赋这件事上,陶方隐的眼光确实比钟紫言强了不止一星半点,不论是岁月给的火眼金睛,还是天赋异禀,总之钟紫言自愧不如。
回顾自己七十多年的人生,因为看错人而给后来造成痛苦悲剧的事情一只手都数不过来,所以更加珍惜手中这卷玉简。
这里面记录着门里三代与四代弟子们诸多可能登顶的成就与走上的邪路,其中强调最多的,就是姜明那孩子。
三代之中,苏猎最稳重,一个人包揽了自己的仁善厚德、简雍的明智觉识和陶寒亭的静默果决,是继自己与简雍之后适合担任掌门的不二人选。
鲁鳞蛟最悍勇,几乎是把姜玉洲好斗勇武的一面完全继承了去,将来挑一位合适的搭档,也可顺利接手贪狼殿。
魏长生最是中正刻苦,若是有机会筑基结丹,顶替唐林的位置没有太大问题。
其余类似苏宁、魏晋、鲁巡、魏音等弟子,资质都不错,担任一些平常要职,基本不会出乱子,至于实力最强的常自在,一身逍遥气质,或许只适合游历世间,当个自由人,做一做杀手锏。
而唯独姜明,打小没养成温和沉稳的性子,急躁又容易动怒,优越感十足却疏于修炼,擅受人蛊惑,心智也不坚定,在陶方隐看来,将来很容易误入歧途。
人的思维并非每日更新优化,到了一定年纪如果没掌握一些至关重要的东西,随着岁月积累,越老越阴毒顽固,会被各类贪嗔痴念控制,这种东西,钟紫言自己最清楚不过,当年的冀狈就是这样一步步走上邪路的。
忧心归忧心,好在姜明那孩子还有父亲管着,钟紫言心里已经想好了计策,过几日再去与姜玉洲确认罢,如果能实施,就得早早去磨练那孩子,趁着他还年轻,多给一些挫折。
三代弟子人数并不算多,除了魏长生的资质不太好以外,其他都尚可,外加成年人禀赋性格逐渐成熟,陶方隐在不久前的宴席上观看最多的还是四代弟子。
钟紫言记得很清楚,自家这位师伯以前不止一次说过,他年轻的时候很不喜欢小孩子,哭哭啼啼幼稚自私,令人生不出半分喜爱,甚至某几次在旧山门众多师兄弟面前说过,这辈子不会收任何徒弟。
可如今老来反倒豁达超然,不管见着哪一位后辈弟子,都疼爱的紧,若是说他打了年轻时候自己的脸,还真不算,因为直到现在,这位老祖也没收过什么亲传弟子。
在他眼里,三代弟子大多都已经定了型,而四代弟子每一个人都有无限可能,单说周宣和项昆岭二人,这二人一个天生重瞳,一个天生火眼,皆是自出生起就带着超出常人的气运,将来的机缘肯定不会少。
而貂小元的貌美简直到了祸国殃民的地步,平日里有多少人特意去聚宝城黄龙楼二号,只为瞧她一眼,其年岁还不足二十。
再论起资质,王元姬只说她的单木灵根已经被人羡慕不已,更别提其本命物竟然是【青木射日弓】,这简直比门中三代子弟拥有同类本命物的魏音的资质还要好,而后者可是在练气期就能力压普通筑基修士的卓越之才。
“哎,青芽露角,郁郁齐升,后辈们越来越多了。”
钟紫言不再盯着那卷玉简看,起身走到窗前,圆月可人,此处静谧,心情既悠然又惆怅。
年轻的时候,门里还没有如今这般规模,干什么事都是自己做主凭着一股劲往前冲,一晃眼五十多年过去,人员增多,弟子争气,门楣扩揽,在静夜里突兀回神,才意识到这个门派已经不是自己完全能够掌控的了,掌门之位逐渐成为一个象征,或许是一柄剑、或许是一座山、或许是江海、或许是森林,但就是再不能成为一个人。
还记得当年在凡俗辛城做学徒的时候,时常能碰到一个算命瞎子找自己写字,那人既管算命又会点医术,往往在空闲的时候与自己谈命数,而自己那个年纪根本不信命,作为一个读书晓理笔走龙蛇的书生,只管赚点银钱替人家干好解字拆字写药方的营生,至于其口中‘气运盛衰之道’从来都是左耳朵近右耳朵出。
如今望着天上那轮通白玉珏,想起当年那凡俗老瞎子的话,确实大有道理:
“医家有五运六气之术,大则候天地之变,寒暑风雨、水旱螟蝗,率皆有法;小则人之众疾,亦随气运盛衰。
今我门下弟子各个良善卓越,福运畅通,每有事临,皆有能征擅断者出谋划策,长久以来,势力生成,那所谓的气运便诞生了,而我作为掌门,便是拢压这股气运的人,威望日渐积深,神貌在他们眼里自会与平常人不同。
气运若能延绵,则百事畅通无阻,攻城掠地,所向披靡,气运若是受阻截留,则万事不顺,泥沙俱下,累日芜杂,直至灭亡。
可惜人力有时穷,将来的路,尚还看不透啊……”
以前以为修炼到金丹这一层,早该是信心满满,没有什么事情能够令自己烦愁,现在到了这个境界和修为,发现和弱小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该烦恼事变得越来越多。
快到清晨的时候,简雍敲门步入,钟紫言不再神游物外,又开始了对东征的详细谋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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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以后,陶方隐在门中几位核心人物的伴送下离开了藏风山,走的时候把那【万阵盘】也一并带走了,原本钟紫言还以为这东西是给军队用的,没想到他真的另有用途。
日子一天天过去,藏风山紧锣密鼓的准备东征事宜,原本是想悄悄做成的事,不知觉被槐山大多数人都知道了,实在是采买物资太过频繁,军阵用具、灵舟、战宠、灵符等类,不可能完全密不透风。
这样一来,如果将来有人趁自家不在门里攻山,确实会令人头痛。
钟紫言再三核点人手,确定参军的人里面几乎涵盖了大部分槐山各家门户的人,才对此稍稍放宽了一些心,但仍旧决定留部分精英和强人守护山门,那条血蛟再一次成了看门护院的不二之选。
预计着花一年时间操练准备,还没用半年已经完成的差不多,到了十一月,赶在第一场大雪到来前,钟紫言决定提前出发。
他与姜玉洲亲自去了一遭天妖坑,四个月的时间里,硬生生使用各种计谋把姜明换成了人质,跟那貂妖好说歹说,才使他安了心。
十一月的第二天,清晨的天色暗淡乌黑,若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日月换了次序,眼下正是黄昏呢。
藏风山外云层中漂浮着上千艘云舟,里面共有两万一千零四位参军修士,钟紫言负手站在龙头云舟高台上,有几次回头扫视此番聚拢的局势,大多时候还是望着自家山门,像是在等着山里什么人最后赶出来,其神色平静中带着肃穆,令以往最亲近几个小辈都感受到了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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