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忽觉心口一阵疼痛,半天才缓过气来。她明白,最后的关头到了,强拼着这口气,一定要把这句话说出来。
“官人天纵英武,他事妾都无虑,唯有四个字,便是富贵折寿,乞求官人一定随时注意,戒杀远色……戒杀远色,则妾死也瞑目了。”
可惜朱全忠没听懂:“何谓富贵折寿?”
张惠声音不大,朱全忠要俯下身子才能听清。
“官人不知吗?人旺财不旺,财旺人不旺,若要人财两旺,性命便难久长。所以孟子曰富贵不可淫,便是不论富或者贵,不论钱还是权,都不可过多。这,就是富贵折寿啊。”
朱全忠还是不大明白。
“夫人,这淫字,不就是男女交欢么?”
张惠做出个笑容来。
“官人又来说笑。淫字岂止是男女之事,不论堆金积玉,或是处尊居显,只要过多则谓之淫,又不止于色欲矣。子曰富贵浮云,就是这个意思啊。”
朱全忠却又有些糊涂了。
“如此说来,孤的兵马粮草地盘,从来都是多多益善,莫非也是淫了?”
张惠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气马上要用完了,她努力吊着这口气,一定要死前把话说完,让官人以后平平安安。
“妾无力陪你说笑了,但愿官人牢记,孟子此话,就是劝诫世人,令世人知晓这命中富贵,原有限定,淫则折寿。以妾身论,如今居王妃之位,想必早已远远超过命中福禄,故此担待不了,方才一病不起。官人啊,你牢记,大富大贵必然损寿,妾身临终,只怕官人将来不祥,故此请官人千万莫想天子之位,免遭无妄之灾。”
朱全忠也看出张惠是用生命中最后的力量来劝说自己,立刻发出誓言。
“夫人言语,必当牢记在心。朱某将这事收拾起来,倒也不难。不过先要夫人康健,则朱某不做那鸟皇帝,又有何妨?”
张惠好像太累了,缓缓闭上了双眼,不再言语,也不知听见朱全忠的誓言没有。
朱全忠越看越心虚,不由大声叫喊起来。
“速来救治!还愣着干嘛?”
东方客等人赶紧过来救治,有个内侍请朱全忠暂时回避,朱全忠却不肯,只是退到门旁,两只眼睛瞪成铜铃,一眨不眨看着东方客施救。
张夫人喉咙中发出一阵痰喘声音,朱全忠神色一振,更是用心去看夫人。不料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彻底没了声息。
东方恪满脸是汗,忙乱半天,最后转身向朱全忠跪下。
“大王,小医无能为力了。”
不是刚才喉咙里还有声音吗?东方客在胡说什么!朱全忠向前一步,膝盖已经顶住了东方客的脑袋,他弯腰拉住东方客的领子大喊。
“我夫人怎么了?你快讲!”
东方客宣布死讯的同时,也在宣布自己的死讯。
没有分别。夫人死了,他这个主治医生也死定了。
朱全忠没有杀他。他只是一脚踹翻东方客,急忙冲到榻前,仔细检查夫人,忽然失声嚎啕痛哭。
顿时整个王府一片哭声。
最先止住哭声的是朱全忠,他两眼血红,脸色阴沉沉地走近东方恪,抓住他的衣领。
朱全忠咆哮着。
“庸医!就是你这庸医!竟然害了夫人性命!今日你须偿命!”
看着朱全忠拔出宝剑,东方恪面如土色,结结巴巴不出话来。
朱全忠却狠狠一把将他推倒在地,自言自语。
“戒杀远色,此乃夫人遗谏,不可不听!但孤若不杀你这庸医,又如何对得起夫人?”
这种问题当然难不倒梁王。他大声喊道。
“二郎!”
他的次子朱友文大步走入。
“孩儿在。”
朱全忠指着倒在地上的东方恪,语调阴森。
“这庸医害死了夫人!如何处置?”
朱友文变身生死判官。
“按律当斩!”
朱全忠重重叹了口气:如果杀了他,孤不会自己动手吗?
“夫人让孤戒杀远色,孤今日便不杀他。然死罪虽免,活罪难逃!带他下去,处以宫刑!让他今后不能再生下一堆庸医害人!”
听说居然要给自己断子孙根,东方客不由哭叫起来。
朱友文将他一把拎起来,冷笑。
“父王并未取尔狗命,瞎叫唤什么!”
在朱友文看来,能够留下性命,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看着朱友文拖着东方客离开,听着东方客“大王饶命”的声音越来越小,朱全忠慢慢转身,重新来到张惠榻前,看着那张没有血色却依然秀美的脸庞,忍不住泪流满面。
泪流满面的还有皇帝。
这次讨伐河东,昭宗本来是心存犹豫的。因为皇帝本尊下场,是不符合自己的既定战略的。
拉拢秦王、晋王,限制梁王。特别晋梁两家,围绕河中开战,自己可以选择战败一方下手。
但怎么稀里糊涂就答应了张浚?
昭宗一直没想通。可是金口玉言,答应了,就必须贯彻,否则,朕的威信何在?
虽然一百个想不通,也只好让张浚、孙揆领兵出征,自己也只能饱含期待地对张浚说:“张卿,张相,你千万不要让朕蒙羞啊!”
张浚没有给他带来羞耻,只是给他带来空前的危险。
十万禁军,一朝覆灭!
火冒三丈的皇帝,一日三贬,一直把张浚贬成了崖州的司户,让他去海南岛吹海风。
但这有用吗?
有人告诉他,李克用早就贬低过张浚,说“张河清双眼俱盲,为相三月,天下必乱”。张浚从此把李克用恨得死死的。
昭宗非常绝望。这么重要的情报,因为张浚手握大权,居然没有人通报皇帝。直到张浚下台,皇帝才得知此事。
有时候心里在想,这个沙陀王说的也不错啊。唉,有时候识人,朕还是有些草率。
想起张承业还跪着呢,昭宗声音低沉:
“传旨吧,奸臣张浚,蒙蔽圣躬,如今已被驱逐。着李克用恢复本兼各职,宗人府仍将其系于郑王府下。”
张承业站起身正要去拟旨,又被皇上叫住了。
“你去河东颁旨。”
张承业明白,大家这一次输的实在太惨,一点面子没留下,倒也罢了。主要是现在,一个兵也没有,这才是最危险的。
官家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河东了。
张承业不知道大家给自己多大权力,试探问道。
“老奴此去河东,需要做到那些事?”
如果不是特别为难的事,随便哪个宦官不能去颁旨?大家专门指定张承业,当然有重要的事情。
“第一,确保九儿安全。她的册封礼,暂时算了。”
张承业答应。现在长安这个样子,什么礼也办不了。
“第二,告诉晋王,朕已经看出来了,李克用才是真正的朝廷栋梁!希望他继续恪守君臣之义!”
张承业一边点头哈腰,一边心里嘀咕:此番四路大军围攻,被李克用打得落花流水,现在要李克用继续做忠臣?好比我叫了四个打手来揍你,结果还被你打败了,于是我就说“你是好孩子,你还是来叫我爹吧。”
昭宗的声音变了,变得语调深沉:
“张公公,最重要的是第三。”
张承业知道,最关键的要点出来了,连忙全神贯注听皇帝的口谕。
“朕不瞒你,如今朝廷已无一兵一卒可用。故此,朕有意迁都北京。”
张承业一愣:迁都?天大的事情!
昭宗的声调还是那么严肃。
“到了河东后,你一定要弄明白,看清楚:李克用,靠得住吗?”
张承业心情很沉重。他明白了,迁都北京,这就是官家的最后指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