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放下一坛烧酒,鸿武陵潇洒接住,卸去坛上的劲力,揭开封漆痛饮,一边喝一边笑容满面,尽管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世间不乏爱酒之人,宁远和鸿武陵畅饮,渐渐地天空开始飘雪,雪花越来越大,这是鸿灵十三年第一场大雪,虽然来得稍晚,但降雪庄重而密集。
一个时辰后,海潮生阁中走出几人,熟练地穿越校场来到箭楼前,鸿武陵见有人来,踏七星步向箭楼奔去,宁远拉了他一把,鸿武陵白袍飘扬,如同孤雁归巢,收剑抚发干净利落,身姿矫健如鸿雁游龙。
宁远赞叹道:“鸿楼的少主,你的轻功真是出色!”鸿武陵悠闲地挥手:“再去向将军讨几碗酒吧。”
宁远朗声一笑,低头看向来人,领头的戴着斗笠,身后几人形态各异,无法一一描述。唯一熟悉的只有八步赶蝉,他依旧保持着车夫的模样,并未与来者亲近。到了箭楼,他就直接出门,消失无踪。宁远呼唤他,他却充耳不闻。
鸿武陵有所察觉,问道:“你认得那人吗?为何对他如此冷淡?”宁远闻言叹了口气:“他是我师兄,不涉足朝廷之事,遵循魁门远离朝政的规矩。我算是唯一的例外。他是一个车夫,为太子凉驾车,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了。”
“这样不算接近权贵吗?”鸿武陵笑着问。宁远闻言摇头。“一个小小的车夫,怎能算是朝廷的宠臣。八师兄之所以如此尽职,是因为当年太子凉曾施恩于他,八师兄对此感到愧疚,于是甘愿违背魁门的规定来保护他。他是重情重义的人,从不欠人情,而且心中有自己的原则,从不越过底线。”
鸿武陵回应:“你对江湖的规则理解得很透彻。既然他送来的人,那么箭楼下的风雪客人就是太子凉了吧?”宁远眉头舒展,露出喜悦:“很久没见了,真是又喜又忧。”
说完,宁远靠在箭楼的栏杆上观看,下面的领头人取下斗笠,露出一张坚毅的脸庞,虽然不算英俊,但却自有一种稳重尊贵,正是墨林先前见过的太子凉。他微微抬头,对着上方的宁远淡淡微笑,虽笑容不大,却十分动人:“将军,好久不见。”
宁远眼眶发热,准备跳下去,太子凉轻轻挥手:“将军请留步,我们上去说话。”宁远点头:“箭楼上有个火炉,公子快上来暖和一下吧!”
不久,太子凉带着人上来,但他们跟随者的模样奇特,像是什么凶神恶煞。宁远看了几眼,觉得似曾相识,但一时想不起来。鸿武陵则洒脱大方,招呼大家围炉而坐,礼貌周到地微笑。
太子凉看到鸿武陵,脸上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按理说,这位客人应该是不请自来的,但他坐在箭楼上,似乎没有离开的打算,反而像主人一样热情地招待大家。宁远心思单纯,从不怀疑,但太子凉显然已经有很多打算,只是现在还没有挑明。鸿武陵的热情大方使他显得气度非凡,一时之间,气氛和谐得有些不自然,但没有人打破这个局面。
众人坐下后,太子凉和宁远寒暄了一阵,彼此感慨万分。太子说:“那天你去找我在凰棠别院,凰姑娘拦住了你,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宁远挥手:“是我自己心有杂念,不能怪凰丹尹大师。”
太子:“晓姑娘的事,你仍放不下,我能理解,毕竟当初出嫁的是灵瑜郡主,让车骑将军的女儿莫名代替,无论是情理还是道理都说不通。但现在事情已成定局,况且灵瑜不知情,她的心并不坏,将军过于固执,恐怕会惹来大麻烦啊!”
太子握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劝说,宁远虽然心有不甘,但没有掩饰,脸上略带倔强,还是静静地听太子说完。
宁远:“此事解决后,我会和道士一起去苍梧国,把晓姑娘找回来。”
太子:“如果北戎国能安定,邺王温侯俊垮台,我重新掌控大戎的权力,凭借家国的威信帮你向苍梧要人。晓妹确实是良配,嫁给将军再合适不过了。”
宁远闻言,心里稍感安慰,环视屋内众人,低声问太子:“太子,这几位是?”太子神秘一笑:“他们都是我新招的幕僚,全来自江湖,你应该听说过他们的名号。”
宁远闻言,再次仔细打量众人。火炉旁除了鸿武陵,还有四个人。看完后,宁远已是满头大汗,口干舌燥,拿起酒坛又猛灌了几大口。
“你们就是江湖上所说的‘酒色财气’吗?”
四人中有三人不理睬,只有一个老者撇嘴抱臂:“乳臭未干的小子,不懂规矩!”
太子连忙打圆场:“将军先听我说,这四位都是江湖上的泰山北斗,今天我为你引见,日后大家也好互相照应。”
接着,太子指向一人,此人醉眼迷离,满身酒气,全身湿透,热气蒸腾,青灰色的道袍破破烂烂,左边袖子空荡荡的,背后一把巨大的铁剑,一半光亮,一半黯淡凄凉。
太子:“洛道聊客,醉眠三日,嗜酒如命,醉眼看世界!”
洛道聊客旁边是个瘦削男子,脸色苍白,身材高挑,华丽的锦缎衣服敞开着,全身都是烈焰般的红唇,青紫交错,他冲着宁远轻轻挑起柳眉,媚态毕露,宁远顿时感到浑身不适,身体软了一半。
太子:“顺手千杨,温玉楼主,胭脂粉阵,横扫天下!”鸿武陵拍手大笑:“我的佩剑名为红粉将军,你的喜好确实和我很契合!”
顺手千杨右边是个微胖的男子,梨园武生装扮,头戴红珠虎帽,身穿绫罗绣花衣,左手握着七寸鱼肠剑,右手拨弄算盘,笑容满面,金牙闪闪。
太子:“辽东老三,六指举鼎,比武招亲,抢到就是赚到!”
辽东老三冷笑一声,看向身边的老人。老人年逾八十,死鱼般的眼睛,连心眉,银发束在簪上挂着一串斑黄的葫芦,身披破旧的袈裟,缝有一百零八个补丁,左腿瘸拐,右腿肿胀!
太子:“南海仙翁,气大伤身,盗墓挖坟,挖人祖坟!”鸿武陵:“这四人号称‘酒色财气’,是世间真情实感的化身,太子真是好运气啊!”
太子凉淡笑道:“鸿楼的少主闻名已久,今日能来到大海潮生阁,也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鸿武陵豪爽大笑:“的确有缘,若无缘分,我出门都是横着走的!”
此言一出,全场震惊,众人表情各异。
太子凉显得十分大度,脸上毫无愠色,反而兴致盎然,看向鸿武陵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赞赏:“说实话的人往往让人讨厌,但阁下却格外讨喜!”
鸿武陵忽然大笑:“我从不绕弯子,今日前来并非偶然。我们鸿楼在陵阳城也算有头有脸,消息灵通并不逊于大海潮生阁。我早已知道太子的行踪,今日特来追随!”
他的话语慷慨激昂,太子凉的面色依旧不变,面对这位不请自来的鸿楼少主,他的心机似乎更深不可测。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从他微微上扬的嘴角看,他并没有赶鸿武陵离开的意思,更不用说动手杀了。毕竟这里是陵阳京都的地界,在其他两股势力未动的情况下,他不能轻举妄动。
太子凉立刻接话:“如此甚好,各位今日都已准备妥当,大雪静默,四周无人,正是行事的大好时机!我何时回宫还未决定,听听大家的意见,等待周道长的消息。”
宁远回答:“周道长已经召我入宫,宫中的案件似乎已涉及魁门。”
太子凉:“那日与道长不欢而散,我心中实感愧疚。此次他为我涉险,我不能坐视不理。但这道与我牵扯不深,其真实能力如何,全靠将军的描述。所以将军是否入宫,还需四位长老定夺。”
太子凉眼神阴沉,宁远听完他的话,内心不禁一阵寒意。
鸿武陵抱剑微笑,环视众人,不知在思考什么。酒色财气四人各具姿态,或紧张或放松,他们的真实想法,彼此都无法猜透。
这四人来自江湖,身份背景模糊不清。久经江湖的浪子都有一段斑驳的历史,但他们即使故事再多,也不会轻易公之于众。就算是酒肉相伴,醉眼朦胧,口无遮拦的事,也不会在江湖中发生。
然而,江湖中仍有秘密。有的沉入湖底,被封条裹住,随鱼腹消失;有的散在风中,淡淡的腥气化为无形;有的藏在刀中,穿过胸膛,阴阳两隔;有的落在剑上,古老的洞穴石刻,预示着时间无多。
太子凉是个精于算计的人,别人不说,他便不问,因为他深知一个道理:每个人都有故事,但没有人有义务向你诉说。
太子淡笑道:“自从我被废黜离开皇宫,我才意识到自己的眼界何其狭窄。从前的日子里,我每日以泪洗面,频繁寻求大师指点却始终无法解脱。然而,江湖给我了答案。我越是深入江湖,就越明白这世间的虚无。无论是高高在上的西梁城主,还是已经逝去的先皇,都无法真正掌控天地的命运。相反,各位江湖豪杰,才是助我重掌乾坤,主宰星辰大海的关键人物!”
宁远闻言心生诧异,又看了看身边的四个人。他们的江湖事迹早已臭名昭着,他不解太子为何会与这样的人交往密切。但他明白,有些事情不宜多问。看着风度翩翩的太子凉,他突然觉得这个被逐出朝廷的人,似乎比朝堂内的两位更有心机。
这其中的原因,他无法言明,只是觉得眼前的这位废太子,比起以往更加陌生。随手千杨接口道:“太子所言极是,江湖中有金陵的胭脂,有流星般的快马,有金翎箭,有玉箫游,有在柳梢头歌唱的女子,有温玉楼里的柔软枕头!”
洛道聊客闻言冷笑,醉眼斜视:“你这个色鬼除了玩弄艺妓,还能说些有用的吗?”
随手千杨反问道:“世上还有什么比温柔乡更美好的事物吗?”洛道聊客大笑道:“当然有,你只知道姑娘的香汗淋漓,我只认酒的醇香。与我的酒相比,你的姑娘不过是红粉骷髅,再多的汗水也只是污秽不堪!”
随手千杨洒脱笑道:“那又如何?我活得自由自在,也知道自己的寿命不长。但在江湖中,谁能保证自己命长?我就按自己喜欢的方式活着,睡我喜欢的姑娘,一直活在安逸之中。这世间的快乐都是短暂的,我们的生命也是向老天暂借的。你可以爱酒,我偏爱逛青楼,我用一生去热爱我真正热爱的事物,最后死在热爱的事物中,这有什么不对吗?”
洛道聊客闻言大笑,拍了拍手中的酒坛,向随手千杨拱手:“阁下没错,是我对青楼不了解。不懂就该问,无知不怪。你带我体验,温故而知新!”
宁远听得一脸茫然,拍了拍鸿武陵问道:“他们在说什么?”鸿武陵低声对宁远说:“一个酒鬼和一个色鬼,正在进行跨界的行业交流。”
宁远点点头,太子凉微笑着:“二位所爱,也是我所爱。日后必当供应无缺,随我入宫争夺储君之位,美酒佳酿会有,三千佳丽也会有!”
随手千杨二人闻言更为欢喜,拱手齐声道:“愿从此听从太子调遣!”
话音刚落,辽东老三和南海仙翁却皱鼻冷哼,显然不太高兴。
辽东老三计算着得失:“你们要去就去,我可不去,这买卖不合算,收回成本太难!”南海仙翁也面露冷漠:“我也没打算去,老夫可忙得很!”
宁远闻言皱眉,轻拍身旁的鸿武陵,低声问道:“我怎么感觉看不懂现在的局面了?”鸿武陵也没料到这种状况,也悄声回应:“看起来这次不是商量结盟,太子还没有完全说服那四人,他来找你应该是想保住自己的性命!”
宁远心中明了,面容冷峻,向太子靠近了些。炉火熊熊燃烧,七个人围坐着,各自心怀鬼胎。
太子笑容依旧,情绪丝毫未受影响。鸿武陵在一旁冷眼旁观,看透人心。宁远一心一意保护主子,紧紧盯着南海仙翁和辽东老三,手中的判官笔不停摩挲,气氛仿佛被炉火照亮,冷暖自知。
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
太子笑着提问:“仙翁,我想和您谈谈,听说您有个习惯,总是将时间留给有价值的事情。我还知道您的上一件事是帮孙子除去两个仇家,下一件事还没决定,而我认为我现在让您做的事情是有价值的,争夺储位对国家和百姓都有益,可以安定国家。”
南海仙翁闻言冷哼:“这与我何干?老夫半生蹉跎,却始终未能活得明白。既然活得糊里糊涂,哪有时间管别人的生死?这世间每天都有人出生,但江湖人士很少能真正活到老,老夫现在快要活到头了,不能再像孩子那样任意妄为!”